永远都是人民去模仿艺术的语言说话,而不是艺术模仿人民的语言说话 采访 莫斯科大学亚非学院中文系Yulia Dreyzis · 邓月娘 受访 戴潍娜 1 你对诗歌语言的看法如何?诗歌的语言应该是什么样的?诗人与诗的关系是什么?
诗歌尊重几千年积攒下来的语言习惯,但更要反对语言惯性。这大概也可以解释,为什么诗人的人生往往充满了布朗运动。适应力的问题比较复杂。莱维曾经描述过,在奥斯维辛集中营里那些最优秀的人都死了,而那些糟糕的人类,他们由于最能适应非人化恶劣环境而幸存下来。当然,如今在“牺牲者”和“幸存者”之间存在很多种过渡角色,毕竟我们不是活在极端环境下。究竟要做演化链条的哪一部分,要有多强的适应力?这其实也取决于我们对身处的这个时代的判断。 享受语言的人,能享受更深层的亲密关系。我经常说诗跟人之间,其实有一种很性感的关系,而这种性感也体现在,永远拒绝一种语言的肥腻中年,抵制一种老态龙钟的语言状态。写诗,就是从语言的熟人社会到陌生人社会。诗人需要永远地,重新发明汉语、发明爱人、发明信仰。 2 你对中国诗歌传统的态度怎么样?
青年诗人是城市的闲逛者:“他们身上总有某种革命的幻想”。他们不是仅仅去“反叛传统”,更重要的是去“挖掘传统”。前段章颖颖失踪案,让我了解到一个新词,叫“暗网”,就是指那些不可见网,存储在网络数据库里,但不能通过搜索引擎索引的网络。我才知道,正常情况下,我们能浏览的所有网络,都是表层网络,而表层网络只占整个互联网的10%不到。与之类似的,我们的传统中,也有一个巨大无比的“暗网”,它们避开了知识的搜索引擎,在多数人甚至多数知识分子认知范围之外。那里有异教、有罪恶、有魔道、有数不清的金矿。对于传统暗网的打捞和追认,是青年维新之本。 3 对你影响最深的是哪一位诗人或哪些作品?
爱过的诗人和文学作品太多了,只选一个那太残忍了。每次全情投入一部作品,就好像在文字里获得了一个分身。反之,现实中的我,也许也是这些诗人的分身和投射。 4 你觉得中国当代诗歌最大特点是什么?
中国当代诗歌毫无疑问正在复兴,拿到国际上也绝不丢人。中国当代诗歌是在中国古典“诗歌至上”的文明中孕育的,因而天然站在巨人母亲的肩膀上。对于这门“绝境中的古典主义”,中国当代诗歌的技艺有继承有变革。与此同时,新诗又有“翻译诗”这样一位极具影响力的父亲。这是新诗无法回避的血统,中国新诗在古诗跟翻译双重滋养之下成长起来。诗歌的复兴,无疑也是文明的复兴。 问题是,同质化严重。平庸的优秀,是诗艺最大的敌人。诗歌真的是需要天分的。诗人都是天生的。靠勤勉练习,只能获得某种优秀,但在诗歌里优秀是无效的!可以说,80%的烂诗人和19%的优秀诗人,最终都是为了那1%的真正诗人而生,为他们而写。这残酷极了。 还有一个问题,诗歌的神圣性和血性正在遭受磨损。不过,诗自有它的打算,它在不同时代里起起落落,我们都只是它的道具。
5 俄罗斯目前有较多诗人是在网上而出名的。你如何看待网上写作?
网络上的诗歌创作空前繁荣,有个数据可以佐证,目前中国诗歌日产十万首。数量虽然增多了,种族是否有进化,这是一个问题。 新一代诗人面对着罕见的历史机遇。新的技术和传播方式让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话筒。年轻诗人不再需要去抢话筒求话筒。 6 方言写作有未来吗?
我有朋友写过一本名叫《地方性知识》的书,其中有一章节精细地解释一门方言里的种种脏话,简直大快人心。其中直接用方言写作的段落,读来让人心肺酣畅。方言写作,是没有被阉割过的语言,跳动着最原始的生命力,通天接地气。我们都知道方言写作的好处,但我们都怀疑方言写作能否存活下去。 文明当中有很多的黑洞。糟糕的是,现在全世界都有封闭化和偏执主义的危险倾向,原教旨主义甚嚣尘上。世界主义跟地方主义并不是两个矛盾的概念,它们恰恰是相互滋养的,共同保持了这个世界的弹性。 7 中国诗人有双语者吗?以汉语为基础的双语写作有可能吗?
目前中国很多诗人都有翻译的能力,但真正能够称为双语者的寥寥无几。西川应该是诗人当中公认的英文最好的。双语写诗歌,比双语写论文,双语写小说困难的多。毕竟诗歌依赖的是神性的语言,而不是习得的语言。 就像教堂这种建筑是对上帝的礼赞,诗歌这种文体本身就是语言的圣殿,每一行都是朝圣之路。 8 俄罗斯一大部分当代诗歌是以读者为主要受众,都是所谓“给眼睛看的”,念起来让听众听而不给他们诗文看,便会失去其魅力。中国清况如何,有类似现象吗?
有的诗歌是写给眼睛看的,有的诗歌是写给耳朵听的,有的诗歌是写给脑子转的。新诗在成长,白话文在飞速演化,时代的节奏也变了,感知都变了。当代诗歌繁衍分化出了很多不同的品种。诗歌是视觉艺术,是音乐,也是思维的极限运动。一首真正好的诗歌,即便看似不押韵,也是沉默的音乐。 有很多人以为新诗不需押韵了,那是不对的。只不过现代诗的格律内化了。如果要写好,其韵律严苛程度不下于古诗,力气都用在了看不见的地方。 9 众所周知,诗歌中有时候存在着我们日常用的语言当中而无法存在的现象。因此,可以说诗歌语言本身对一般口语来讲就是一种偏差或偏移。你支持这种看法吗?
布罗茨基说过,永远都是人民去模仿艺术的语言说话,而不是艺术模仿人民的语言说话。诗歌永远都是少数人的共和国。它只对自己的选民开口说话。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诗歌跟大众之间永远有粗暴的隔阂,虽说诗歌不是给所有人读的,但在中国这样的诗歌至上的文明里,诗歌跟每一个人之间的关系都即兴且微妙,它每一天都在以惊人的方式潜入个人和民族的历史。你不关心诗歌,诗歌依然关心你。真正的美是不虚伪的、并且极有力量,美是真正的最终的霸权。它随时随地可能侵略到每一个人。即便他没有想到写诗,事实上诗歌已经在他身上秘密地栖息了,不知不觉中,一段亲密关系已经在发生。诗歌是殿堂里的奢侈品,但也是日用品。诗不一定在远方,不一定在无限当中,它可能就在最大的有限性里,就埋藏在生活里日常里。这种日常化的转向,也昭示着诗歌的复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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