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小滨,诗人,艺术家,评论家。耶鲁大学博士,现任中央研究院文哲所研究员,政治大学教授,《两岸诗》总编辑。曾任密西西比大学教授,《现代诗》、《现在诗》特约主编。著有诗集《穿越阳光地带》、《景色与情节》、《杨小滨诗X 3》(《女世界》、《多谈点主义》、《指南录·自修课》)、《到海巢去》、《洗澡课》等,论著《否定的美学》、《中国后现代》、《感性的形式》、《欲望与绝爽》、《无调性文化瞬间》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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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異境中越境:讀陳柏煜詩集《決鬥那天》
楊小濱

 

我們從陳柏煜這本詩集中讀到的是出奇的,甚至具有自我反詰效果的異境——不再是意境,也難尋逸境。假如說古典的意境體現出天人合一的烏托邦,異境便意味著傅柯意義上的後現代異托邦,它并不和谐,但足夠魅惑。詩集的第一首〈粉紅結〉就鋪展了一系列不連貫的語句,大多數詩行有左右兩列,令人想起夏宇的名篇〈連連看〉——當然〈粉紅結〉這首詩並沒有明確要讀者來連連看,只是詩行富於跳躍感的誘惑力有相似之處——可以看作是典型的斷置語式(parataxis)的體現。詩中的物質性名詞與日常性動詞非情感化地穿插在一起,摒棄了任何傳統抒情的陳腐腔調,甚至通過「且縱容他」、「裝模作樣」、「趁著//亂」……這類語詞傳遞出淡淡的詼諧。陳柏煜善於通過一些至少不那麼確定的(當然也包括有否定意味的)詞語抵達自我消解的效應,如〈野餐〉一詩裡的「假裝」、「不夠」、「過於」、「如扮」,甚至「家家酒」和「塑膠」,也都暴露出虛擬的特性:

 

窗玻璃的長方體中

假裝野餐,當然不夠野

太陽過於野生,室外垂掛瘋狂的光

光的紫藤。我的頭上橫著木頭

燈泡也假裝,鐵絲暗示著某種花萼

……

如扮家家酒:塑膠刀叉、垃圾食物

塑膠草原、垃圾星期天

……

 

一場虛擬的野餐,有代表了自然意象的「紫藤」、「花萼」、「草原」……不過是在窗玻璃內,只有照進來的陽光太過野生(相對於其他人工化的「野餐」背景)——那麼,頭上的「木頭」究竟是樹木還是房梁?這裡當然不再有基於自然的傳統意境,或者說,自然範疇的意境已經撒播在人造的生活環境中,變成一系列自我抵牾的,異質性的符號能指。

 

馬翊航為陳柏煜詩集《決鬥那天》所寫的跋〈他想來想去還是發了(一槍,或一張請帖)〉中有一句扼要的點評——「與符號決鬥,以符號決鬥」——我以為精準地指出了陳柏煜新近這本詩集所體現的詩學傾向。陳柏煜詩寫作的主要向度可以概括為——通過詩的文字——與(廣義的)語言的搏鬥,同時也是與(拉岡意義上)符號界(the symbolic)的搏鬥——而這種搏鬥的過程絕不將對手置於死地,反倒往往不無妥協的契機——這似乎正是〈決鬥那天〉一詩的隱喻性場景。有趣的是,這首詩第一行劈頭就否決了「決鬥」——「終於我們達成共識」,而臨近結尾處又寫道:「很遺憾我們有了共識。」這樣的表述體現出陳柏煜寫作的複雜度——首先是「決鬥」從一開始就被「共識」覆蓋,但「遺憾」一詞又添加了情緒的否定性,反過來暗示了「決鬥」的精神價值——我們也許可以將此看作詩人對符號大他者(語言、文化、社會……)深具悖論的基本態度。

 

對語言本身符號性的自我消解在陳柏煜的詩裡頗為常見。〈Mori(消歧義)〉這首引起我特別的興趣,是因為我在我自己的詩〈大爆炸指南(演唱版)〉裡也通過對普契尼歌劇《杜蘭朵公主》的指涉,將〈公主徹夜未眠〉那首詠嘆調合唱(伴唱)部分歌詞裡的「Morir! Morir!」(去死!去死!)音譯成「茉莉!茉莉!」,從而連結到這部歌劇主導旋律所挪用的中國民歌《茉莉花》。陳柏煜這首詩裡的「芬芳美麗滿枝椏」便出自《茉莉花》的歌詞,詩中也提到了「拉丁文的死」,以及「茉莉大概是名中國姑娘吧」——幾乎是同樣的思路。不過這首詩的詩句在Mori一詞的能指網絡中不斷遊走,從「森,一個日本自代表『樹林』」到「在喬治亞的意思是『木頭』」,經由「茉莉」而猜想「葉子與根會因為她開始相像嗎,樹梢會有鳥巢嗎」……直到詩的末尾,「Mori是一隻在蒙古的馬,最後的i母音不發音。」這樣的能指游移或跳躍揭示了異境的符號機理,當然依舊建立在感性的基點上。

 

陳柏煜的另一首詩〈釋迦〉如此起首:

 

雜貨店有賣一種綠色圓點的貼紙。我買來貼在食物的外面。

放進與室友共用的冰箱,一眼就能認出來。

綠點是我的,沒有綠點就不是。但我也可能忘記貼上綠點。

從冰箱拿出食物,我在白色的輕煙中把它撕掉,把綠點隨手貼在冰箱門上。

不久,那兒形成了一個綠點的集團,看起來像釋迦。

 

這裡,綠點的符號性所指呈現出可變的、不確定的狀態。一開始,綠點意指「我的」食物,沒有綠點則意指室友的食物。但「我」也可能忘了貼綠點,所以綠點建立起來的符號秩序無法持續。接著,撕下的綠點貼在冰箱門上,又成為釋迦的再現性形象——綠點的意指功能不斷游移——甚至在下文裡,「我的貼紙用完了。所有的食物暫時都是室友的食物。」綠點的符號功能瀕臨解體。這是陳柏煜的異境詩學體現為「綠點」作為能指失效後的生活失序,不過本詩在後半段卻轉移到山上的獵人「給了我一個綠點。/獵人指向車窗外。那片箭竹林是過去舊部落的所在地。」能指的持續外延意味著異境超越了靜態的境界,可以伸展、跳躍到更遙遠的文化歷史場域。

 

假如以一種簡單粗暴的方式,把台灣現代詩的發展脈絡分成兩大譜系——古典派和西化派,陳柏煜無疑是後者——詩集的橫排也是明證——在新世代詩人中的傑出代表。順便一提,他翻譯的哈斯詩集《夏季雪》(時報出版,2022)也顯露出不凡的語言功力。陳柏煜詩裡還不時出現對西方現代藝術的指涉,如「就像杜象的規則是,玻璃裡的單身漢/抓不到漂浮在上方的新娘」(〈請柬〉)指涉了杜象裝置作品《新娘甚至被光棍們扒光了衣服》,而「畫中的教皇在王座上發出垂直線的尖叫」(〈瀑布〉)指涉了培根畫作《基於維拉斯奎茲的教皇英諾森十世肖像》,等等。現代藝術可以幫助我們進入神奇的異境。比如在〈請柬〉一詩裡,首先邀請本身體現出某種禮儀,用詩裡的話來說就是「專門為你設下的規則」;但請柬的內容也創造了欲望的對象,而欲望當然是永遠無法滿足的——這是為什麼「單身漢/抓不到漂浮在上方的新娘」,還有「你使勁伸手也抓不到/望遠鏡裡的星星」。請柬通過邀請進入無法抵達的異境,代表了欲望的規則;但實際上,欲望也意味著請柬所代表的規則正是一套虛擬的,只能暴露自身空洞的秩序。這種秩序的存在必須假設有另一套秩序來擔保——「每一張請柬都屬於/更大的一張請柬。可以這麼說。」陳柏煜展現的這個虛晃一槍的異境帶有顯見的後設意味,暗示著從異境中越境的嘗試是對抗絕境的唯一方式。這首詩的第二段裡,「請柬」從具有魅惑力的能指轉化成了寶物,形成更多「混亂的規則,混亂的隔間/每個隔間中都有更小更美的便池。」那當然就是杜象的《泉》,它對美的符號性顛覆已經成為藝術異境的典範,因而在此成為召喚欲望的「請柬」,邀請我們進入並越過一片又一片越迷亂越不可能才會越美的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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