称昌耀为“行者”不是我的发明,实乃他本人的自谓。1990年春夏之交我和他一起在杭州充任“西湖杯诗歌大奖赛”的评委,会议正开得热闹,他却不知怎么想起,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纸片,一边努力打开他那如同半僵棉桃般的微笑,一边讷讷地说:“这个……给你……自己做的。”定睛一看,原来是一张薄薄的名片,在别人通常悬挂最得意的身份的地方淡淡地印着:百姓、行者、诗人。 说来惭愧,那时我虽知道“行者”一语出于佛门,与“居士”相对,却因小时多闻武松武行者,孙悟空孙行者,而私以为凡行者必是堂堂英雄,至少具有某种英雄色彩。王少堂的《武十回》中,武松于狮子楼斗杀蒋门神和西门庆后,又潜入张府杀了张都监全家,再割下一片衣襟,蘸着死者的鲜血在白壁上大书:“杀人者,行者武松也”,那是何等的气概!而眼下这其貌不扬、在所有的场合都形如缺席的昌耀居然也自称“行者”,岂不可怪? 回来即翻查《辞海》,其“行者”条释曰:行者,住在佛教寺院里服杂役而未剃发出家者的通称。一般也用它称呼行苦行的僧侣。《释事要览》卷上:“《善见律》云:‘有善男子,欲求出家,未得衣钵,欲依寺中住者,名畔头波罗沙。’今详,若此方行者也。经中多呼修行人为行者”。 如此说来,倒是我的私见有误,而昌耀自谓“行者”更近乎本义;我不禁汗颜且肃然了。 不用说,我对昌耀最初的印象,恰恰就是一个修行人,一个修苦行的人。 我与昌耀相识于1982年夏天在新疆石河子举行的“绿风诗会”。当时我初涉诗坛,与会者又多得要命,以致除了那些打眼的“泰山”、“泰斗”和风云人物外,一时根本分不清谁是谁。但昌耀是个例外,我几乎是一瞥之下就记住了--事实上我不可能不一下子就记牢他,因为他刺痛了我。我说的是从他那张沟壑纵横的脸的深处艰难浮现的笑容刺痛了我。这笑容似乎完全不牵动两颊的“笑肌”,似乎在浮现的过程中一再横遭狙击,结果不得不倒退回来,聚集在嘴的四周,迫使嘴唇向前努出。若不是两眼中盈盈着笑意,你不会认为他在笑,充其量介于哭笑之间,或干脆就是在哭。 这是我所见过的最苦的笑--不是苦笑,而是由笑见苦;其两眼之于表情,恰如清泉之于戈壁。那天整整一个晚上我都在琢磨给这种笑找一个比喻,最后我想到了“半僵棉桃”。有过植棉经验的人都知道,这是指因遭了虫而发育不良,不能抽絮的一种棉桃。 又过了6年,又是夏天,我取道青藏线,去拉萨参加西藏文联举办的“太阳城诗会”;昌耀也在受邀之列,于是友人建议与他同行。其时他的诗我所读不多,但《雪。土伯特女人和她的男人及三个孩子之歌》和《慈航》已足以让我对他充满敬意,还有某种克制不住的好奇心。 如约去拜访他的那晚和朋友们一起喝了点酒,虽不致熏熏然,却也有点“飘”。西宁街灯的幽昧不明使天显得奇怪的黑。昌耀脸上依然挂着“半僵棉桃”式的笑容。他把我们让进屋,招呼我们分别在椅子和双层单人床(记忆中这是屋里最象样的家俱)上坐下,自己却站在当中,不停地搓着手。显然他非常兴奋,却又因待客经验不足而有点不知所措。稍延片刻,大概是受我们带进来的酒气的启发,突然说:“我们喝酒吧”,言罢并不等我们表态,转身就出了门。 不一会儿回来,右手攥着一瓶葡萄酒,左手拿着一包牛肉花生米什么的,语气中充满了真正外行的歉意:“中国红……我不懂,也不知道好不好……”然后为客人们一一斟上,自己也留了一杯底。然后搬来一张小杌凳贴墙坐下。 看得出他放松多了,似乎卸下了一桩心事。除了不断劝酒外,他很少主动提起话头;接客人的话茬也相当节制,也许是过分节制了。不知是灯泡的功率太小还是电压太低,屋里的光照明显不足,以致在间或冷场的时候,会有一种空旷的感觉。奇怪的是这种空旷感并不令人尴尬,反倒有一种默契的意味。我想这主要是受了他目光感染的缘故。是这样一种目光:诚恳、沉静、温和,略略有点拘谨,同时满含着期待。 经历了那么多的磨难而仍然葆有这样的目光,非注重内心修为,且修为深厚者不能!究竟有多深厚我说不好,可以肯定的是要远胜过他的苦。其后不久我读到了他的《斯人》一诗,极短,三行而已;然境界阔大,意绪旷远,足以见其襟怀: 静极--谁的叹嘘? 密西西比河此刻风雨,在那边攀援而走。 地球这壁,一人无语独坐。 那次我们同行的计划差点受挫,事实上已经受挫了。我们一行四人乘火车抵格尔木、住进招待所后不久,昌耀不知怎么就拉起了肚子,且狂泻不已,势不可当,不出几个小时,人就脱了形;第二天早晨再见到时,竟已是一副摇摇欲坠的模样。事已至此,硬撑是没有意义的--汽车可是要翻越海拔5000多米的唐古拉山呢。他只好一脸沮丧无奈地与同样一脸沮丧无奈的我们话别:“真没想到会是这个样子……很遗憾……对不起……你们走吧”,说着拿出他事先准备好的小氧气袋:“这个,我用不着了,你们带着。我在这儿休息两天,等缓过劲来,就……就回去……唉,我的运气真不好。” 可是你猜怎么着?等到会议正式开幕那天,即我们抵拉萨的次日,我刚进会场,就见屋角沙发上坐着一个人,满脸半僵棉桃式的笑容,却不是昌耀又是谁!细看时红光满面,神闲气定,半丝病容也没有;而我们一个个的高原反应尚未过去,还需时不时地偷一口气呢。我为这戏剧化的一幕惊讶不已,他却反而腼腆起来:“那也没什么。你们走后我自觉好了些,想想一直要来西藏,走到了格尔木还要回去,心里不是滋味,一咬牙也就跟来了。” 这件事如电光石火,让我一下子窥见了在他瘦弱的身躯内部,生命深藏不露的坚韧和强悍。假如不是这样,他早已窒息于那长达20年的苦难漂泊中且不说,他的诗也决不可能如已故骆一禾所形容的,具有那种“阳光垂直打向地面”的力量! 不过,仅仅是坚韧和强悍,尚不足以成全这种“阳光垂直打向地面”的力量。对昌耀和他的诗来说,更重要的或许是对生死的彻悟,是从经验中提炼的“在善恶的角力中/爱的繁衍和生殖/比死亡的戕残更古老/更勇武百倍”的信念。对生死的彻悟同时提供了锻炼语言所必须的锤和砧,使之更加敏感、锐利和坚实;对爱的信念则不断开掘、催化和澄清那来自生命底蕴的巨大激情,并将其导入形式的河床。此外还必须考虑他对不同诗歌风格的非凡的汲取和融汇能力。如果有机会集中讨论他个人的诗歌谱系,我想可以举出杜甫式的沉郁顿挫、惠特曼式的长风浩荡、李贺式的云诡波谲和埃利蒂斯式的跳脱透明,包括青海民歌的质朴纯真对他的影响。这些性质不同,甚至彼此冲突的风格要素的奇异溶合,拥护着他诗歌语言的高能量。 和语言的高能量相反,昌耀在诗歌中始终保持着一种宽厚而尊严的低姿态。他从不跋扈,从不自认真理在握而扮演“先知”或“代言人”的角色。他的视角总是自下而上或平展的,尽管总能看到常人所看不到的东西。当然他也有像屈原那样自美的时候。比如在长诗《慈航》中你就能读到这样或许是过于清丽的句子:“我不时展示状如兰花的五指/朝向空阔弹去”;但假如你注意到紧接着的“触痛的是回声”,就会明白“我”并没有以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自居,相反突出的是他孤独的困厄;由于诗中真正引领慈航的,是世俗而神性的爱的伟力,你甚至还可以读出诗人自己也未必意识到的反讽意味。 另一方面,正是这首自传色彩很强的长诗(也可以认作一首小小的感情史诗,或他自己说的“行动的情书”)揭示出,“低姿态”同样是昌耀诗歌能量的源泉。在忆及“昨日的影子”时,诗人一无例外选择了动物以至非生物的意象:旱獭、大雁、古猿、红狐、黄鼬、鸱鸺、旷野猫、鹿麂、磷光等等;在谈到“前生”时,干脆设想自己“曾属于一只/卧在史前排卵的昆虫”,“一滴/熔在古鼎祭神的/浮脂”。要说“低姿态”,至此恐怕无法再低了;然而,那些喜欢在诗中俯临万物的人不会想到,姿态越低的,越接近大地,越接近事物之根;最大的空间和纵深,恰恰属于那些姿态最低的人。当昌耀一一认同那些似乎渺小不足道的事物时,他也使它们一一成为自己的一部分,成为支持他写作的隐秘而庞大的根系和气场。 关于昌耀的低姿态有许多话可讲。比如苦难的长期压抑,比如诗人擅长的原始思维;但我更想说的是,能始终在诗中保持低姿态的人,必是定力卓越的人,必是怀着感恩的心情活着,与万物同在的人,是如T.S.艾略特所说,成熟到可以对世界说“是”的人--只不过这里的“是”不是Yes,而是It is,是to be。 然而世界对诗和诗人却似乎更倾向于持not to be的态度。1994年下半年我曾接到昌耀的一封信,语气激愤,备陈他出版诗集《命运之书》的种种艰难曲折;另附致诗界朋友和读者的一封公开信,吁请他们的援手,条件是:凡资助10元者,诗集出版后寄赠一本为报。他希望我帮助在《诗刊》发布此信,以“玉成”他“自救”的愿望。 我当然立即照办,同时心里感到说不出的悲哀--为他,为诗,也为这个世界。我知道以昌耀之沉静自尊,不到万不得已,断不会出此下策;而依他信中所述,这“下策”已是“上策”、“上上策”了。我想到距我上班处不远的一家酒店,那里每晚光顾的豪强大款们的汽车首尾相接,有时竟能排出一、二百米;而耳闻中他们一顿酒席的耗费,按当时的价格计算,用来印制一本诗集已绰绰有余。 但我同时也感到骄傲--为昌耀,为所有仍钟情于诗、信守诗的世界的诗人和读者,也为我尚能跻身他们的行列。我想到一位美国诗人的话,他说现时代的诗人,就是那些身在商品社会,而又仍然“苦苦坚持赠送礼品的人”。 我当然也想到了昌耀“行者”的自谓,想到他那半僵棉桃式的笑容。显然,他,以及一切像他那样的诗人的修行生涯还远远没有完。 我甚至想到,我自小对“行者”一语的误解是有道理的:被抛入商品社会,知其不可而又“苦苦坚持赠送礼品”,这样的人不是我们这个时代的英雄又是什么? 1998年岁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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