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作为诗人的轩辕轼轲大概也算得上一个传奇了,他在进入21世纪的最初几年井喷式爆发,声名远播,但不久却又戛然而止,淡出江湖,到了新世纪第一个十年即将结束的时候,却又策马归来,以其独特的作品再度引人侧目、惊叹。一切似乎都不太合乎“规律”,不好解释,不按规矩出牌,在当今这样一个平庸、乏善可陈的时代,轩辕轼轲这样的“异数”或许正代表了诗歌的一种极为可贵的向度:追寻自由、我行我素、不走寻常路……轩辕轼轲其人其诗已经具有了某种话题性,而在这里面,最应该关注的无疑是他的诗歌文本,可以说,他已经形成了鲜明的个人风格,练就了某种“独门秘技”。 1 轩辕轼轲的诗具有一种“语言的欢乐”,这应该是他诗歌创作原初的动力。我相信轩辕轼轲的诗首要的不是为了表达思想、观点,不是为了抒情、表达情感,而主要是一种语言、词语的历险与欢乐。在他的诗中,很少使用深度模式的隐喻、意象,语词平易自然,但却别出心裁、另有新意,能指与所指之间不是“纵向”而是“横向”产生关联,词语如水流蔓延、转向、覆盖,难以预料,不知所踪。他充分利用汉语的谐音、多义等特点,不停地制造了词语的漂移、叠加、陡转、逃匿,每每出人意料而又发人深省。比如《中国足球现状》中谈到的“黑”与“白”:“球员是黑的/裁判是黑的/教练是黑的/足协官员是黑的/经理人和经纪人/都是黑的/只有球迷是白的//白吆喝/白花钱”,从潜规则的“黑”,而平移到“白吆喝/白花钱”的“白”,形势急转直下却又在情理之中。又如《饮中赠贺中》中的“深刻”一词:“你的胡子印象深刻/你的豪爽印象深刻/你的酒量印象深刻//三刻拍案惊奇后/才发觉/你的青春不翼而飞//如高原的皱纹/在西藏深刻”,从作为形容词的“深刻”到动词的“深刻”,同样机智而诙谐。而如下诗句诸种的“花”真可谓是花枝乱颤、异彩纷呈:“据百家讲坛考证/女娲补天时就戴过花/天女就散过花/盘古挥舞着斧头/身上经常挂花/男人要先献花/才能摘花/女人要先被采/才有钱花/花花世界/击碎了世界末日的预言”(《春风过驴耳》),犹如词语的展览馆,在词语的平移中串联起了多重的世相。而在诸如《敦促杜十三投降书》中,轩辕轼轲则通过对于政治话语的戏仿、误用而实现了对之的清洗、漂白、反思,既让人忍俊不住又另有所思。总的看来,轩辕轼轲的诗歌语言绝不冷僻、生硬,而是非常日常、自然的,他似乎只是比生活口语多走了一步。但这一步却不寻常,而是发生了质变,跨越了鸿沟,从生活的、世俗的变成了艺术的、“诗”的。 2 轩辕轼轲曾经是“下半身”诗歌的一员,这并非是不重要的。“下半身”无疑是新世纪以来引起争议最大、毁誉交加的一个诗歌群体,大概也是受到误读与误解最多的一个诗歌群体。如果我们单独看其中的每个诗人,沈浩波、朵渔、尹丽川、巫昂、李红旗等,应该说都是同时代诗人中的最为优秀者之一,甚至可以说,是“这一代最杰出的头脑”,但关于“下半身”诗歌本身,却受到了严厉的批判与讨伐,甚至被视为洪水猛兽,这本身是有些吊诡的。而实际上,除却“下半身”命名中难以避免的矫枉过正的成分和争取话语权的策略性之外,“下半身”诗歌作品的确带来了不少新的美学因素,诸如身体性的加入,欲望与感性的解放,对“真”(而非“美”)的强调与追求,对诗歌中精神高蹈、言之无物状况的抵制等。这些实际上既是“下半身”群体得以形成的内在原因,也是它最大的意义所在,代表了新的一批诗人、一种美学风格与趣味的“崛起”。此后,诗歌更直接、更有力、更接地气了,当然同时也变得更简单、更粗鄙了,一体两面,积极与消极的影响是共在的。不过,还是应该看到它的积极意义更多一些,因为它将诗歌从一种狭窄的、二元对立的格局中解放了出来,而开拓了另外一片广阔的天空。而至于它的负面影响,其实正是下一步所要克服的,诗歌正是在这样一步步的纠偏和辩驳中前进的。如上所谈似乎离本文的主题稍远,但实际上并不尽然,因为轩辕轼轲也属于“下半身”的重要一员,他的写作也体现着如此这般的特征。 3 网络从21世纪之初真正介入到当代诗歌的场域,轩辕轼轲大概也算得上一个“网络诗人”,这不仅指他初期的作品首先是在网上传播,很大程度上是靠网络成名,同时还指他的作品有着明显的“网络风格”:他的诗作大多机智、诙谐、轻松、好读,不“装”、不故作高深、故作深沉,言之有物,痛快淋漓,而又有余味,有弦外之音。以他最初的代表性作品《是XX,总会XX的》来看,先是在学校里“我们敬爱的班主任”的教诲,“是金子总会发光的/是玟瑰总会开花的/是骏马总会奔驰的/是天才总会成材的/是龙种总会登基的”,这也符合年轻人对于生活和世界的向往与想象,然而,想象总是美好的,现实却往往冷峻而无情,时间逝去,过去的理想已随风飘逝、付水东流,“我们毕业后各奔东西/养家糊口 生儿育女”,已经被现实所收编、所改造,而二十年后,我们去参加班主任的葬礼时,那些“昔日的金子玫瑰骏马天才龙种们”已经变成了这样:“我们躬腰驼背 垂首肃立/互相不忍对视//金子已经变成了废铜/玫瑰已经变成了枯草/骏马已经变成了病驴/天才已经变成了蠢材/龙种险些沦为了乞丐”,而此时,“我们的班主任”“他紧闭着眼睛和嘴唇/在火化前给我们上了最后一课//是活人,总会死掉的”,在这里我们看到,同样的句式,前后却表达了截然不同的内容,前面说的是实现理想、获得成功、付出总有回报,后面说的则是岁月无情、命运多舛、失败不可避免、繁华终究凋落……如此,语言上是愉悦的、有快感的,但是绝不浅薄,而是包含了生命中的锥心之痛和不可承受之重,有着丰富的人性内涵。 4 轩辕轼轲的诗长于“叙事”,并且有着明显的“戏剧性”特征,或许这也是当今这样一个“有故事”、“多元化”时代的要求。他的叙事客观、冷峭、外冷内热,往往同时有不同的人物、不同的视角加入其中,如《广陵散》、《我与李白》甚至颇具“穿越”之风,形成了时空穿梭、古今对话,不无恶搞的成分但又有着严肃的精神追求,实际上是为了揭示某种共通、共同的处境和问题。而说到诗歌中的“声音”,轩辕轼轲的诗可谓是众声喧哗、旁逸斜出、杂花生树。他诗中词语的拼贴、并置、戏拟、反讽、误用等现象非常普遍,俨然词语的一次“飞行集会”,原本毫无关联的词语却遇合、混搭成为了一种奇妙的风景,在这样的过程中,语言的弹性、活力得到了进一步的发掘,其可能性空间得到了进一步的张大。比如他的诗《是离愁》列出了“离愁”种种:“是离婚之前结婚之后的愁/是离别之后被别人娶走的愁/是离离原上草上马失前蹄的愁/是离骚酒楼遇到一个骚货向你招手的愁/是人民币和裤兜错过的愁/是崇拜者和自己失约的愁/是吃不到葡萄就啃眼珠泪珠的愁/是衣带渐宽一下子掉到脚踝的愁”,初看似乎是不着边际、风马牛不相及,而同时又是神来之笔,因为它们句句不离“离”与“愁”,从未偏离“主题”,这种现象在轩辕轼轲的诗歌中非常普遍,是形成他个人风格的重要方面之一。这种戏剧化的混搭其实也是当今这个后现代社会的一种真实反映,面对这样一个光怪陆离、瞬息万变、鱼龙混杂的世界,或许任何一种声音、一个视角都只能是片面的,而尽量呈现不同的因素、不同的观点则几乎已经成了一种写作上的伦理要求,因为只有如此,才可能避免某种霸权主义和极权思维,那种不加反思、唯我独尊的写作在当今已经越来越显示出了美学上的窘困与有限性。轩辕轼轲的一些诗看起来是没有深度、没有“主题”的,不过,我觉得他是在寻找另外一种深度,或者说,是包含了多个“主题”,这也是他的诗与网络、与后现代关系更近,而与传统美学范式距离稍远的原因所在。 5 轩辕轼轲的诗时有诡奇的想象,呈现出超现实的、魔幻的效果,但同时,这些作品往往又能够直达世相或事理的真实,耐人寻味,令人拍案称奇。如他早期的作品《太精彩了》:“太精彩了/实在是太精彩了/我坐在地球这个冷板凳上/看这场超宽银幕的世界/忍不住率先鼓起掌来/却没有人响应//整个宇宙间/也就只有我这两只巴掌/像上帝的眼皮/眨巴了几下”,这样一首极其简单的诗,却包含了对自我的处境、对个体与世界之关系的诗意呈现,有着无数种的读解可能,如此新异的想象简直是匪夷所思而又妙不可言。又如《大红脑袋高高挂》,全诗如下:“每逢节日/总要在城头/大红脑袋高高挂//看到这些/怒目圆睁的脑袋/我总纳闷/他们的身子哪里去了//直到有一天/我被割掉了脑袋/挂在了城头//我终于在欢呼的人群中/看到了自己的身子/虽然失去了一个头/却兴奋地挥舞起了/两只拳头”,这首诗所写或可被看做是一种象征,而最后“我”看到自己失去头颅的身体挥舞起拳头欢呼的景象令人不寒而栗,这既是神来之笔的想象,却又分明就是你我深陷其中的现实。 6 如此,说到了现实。如果说轩辕轼轲的诗只是一种语言的游戏、狂欢、放纵的话,那终究意义不大。一种写作,如果不能与人的生存、人的命运、与个体所生活在其中的现实发生关系的话,其存在的必要性是值得怀疑的。写作是一件比个体生命更长久的事,它关涉的应该是“无穷的远方,无尽的人们”,它以语言为载体,却不应拘于“此时此地”,也不应“到语言为止”,而应该穿透现实的迷雾,说出真相,追寻大美,表达人(人类)普遍性的境况,如此才能够使更多的人产生共鸣,作品也才能够具有生命力。轩辕轼轲的诗看起来超越、洒脱,颇有豪放不羁、不食人间烟火之风采,实际上却并非如此,或者说,这只是表象而已,其内在本质可能恰恰与之相反。对轩辕轼轲而言,语言只是一种工具,他是要以之为武器进行一种反抗,这种反抗的对象,可能是现实,可能是政治,可能是某种观点、观念,也可能就是语言本身。可以说,他不是语言至上的,而是一个“现实主义者”,这一点非常重要。在轩辕轼轲的诗中,像《小丑贾三》、《小宋》这样直接处理现实题材的作品并不多,这种方式可能更为“传统”一点,但其作品的成熟度很高,在他的诗中的位置不应被忽视。而另外一种在我看来同样是在处理现实,方式上则更为艺术化、更为间接,比如《铁心》:“失去公平的时代/一切秤也失去了价值//于是人们/把秤杆折断/做成筷子/疯狂地夹菜//把秤砣/也吃进了肚里/这次真是/铁了心”,我宁愿相信,这首诗说的就是现实、活生生的现实,它没有说什么,却又说出了一切! 7 轩辕轼轲这个名字本身似乎便是一个诗人的名字,而且据说这还不是笔名而是他的本名——他成为诗人应该更是一件命中注定的事情。这个带有四个“车”字偏旁的名字让我想到一个词:“车裂”。轩辕轼轲的诗似乎便将现代汉语五花大绑,然后对之用刑、扯裂、重组,而这样做的目的,不是为了使之受虐而死,却是为了浴火而重生。面对受到严重的污染、凌辱、蹂躏,已经极度僵硬、单一、贫乏的现代汉语状况,我们不能武断地说这是最好的方式,但至少可以说这是非常有效的方式之一。置之死地而后生,我们看到,轩辕轼轲的诗确实在一点程度上丰富了现代汉语的灵活性、活力,找到了现代汉语与当代生活“无缝对接”的若干通道。“毛时代”以后,这样的探索从未停止,这实际上也是“新时期”以来当代诗歌最大的价值和最高的光荣所在。而现在,年轻的诗人们走在了新的道路上,他们无疑更有条件,也有更大的责任为之作出新的贡献。 0 当然,我不认为轩辕轼轲的所有探索都是成功的,也不认为他的写作不存在危机。实际上,就像任何真正的写作都存在危机一样,真正意义的写作正是对危机的一次次克服。若干年以前轩辕轼轲曾停笔数年,他一定是遭遇了写作的危机、瓶颈,而这样的危机与瓶颈在以后也未必不会再次出现,关键的是如何应对、如何自我调适。轩辕轼轲“语言的欢乐”似也不无危机,因为这很容易流于单一化、模式化,进而无意义化、空心化,形成语言的“空转”。写作是有难度的,过于流畅、过于欢乐、过于放任是否可能会降低写作的难度而自我复制,并丧失进一步攀升与前行的动能?轩辕轼轲无疑是一个有才华的人,甚至可以说是才华横溢,那么,谨慎地使用才华,使之与经验、技艺、情怀等更有效地结合起来是否更好? ——当然,对于有才华的写作者,你没有理由不怀有期待。
王士强:1979年生,山东临沂人。文学博士,主要从事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与评论,现为天津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副研究员,北京师范大学国际写作中心博士后,中国现代文学馆客座研究员。《诗探索》理论卷特约编辑、《新文学评论》《诗歌月刊》《星星》等刊理论栏目主持。出版《烛火与星光》《消费时代的诗意与自由——新世纪诗歌勘察》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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