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报上读到卞之琳先生仙逝的消息正是傍晚时分,令我不由得想起他的名作《距离的组织》中的一行诗句:“友人带来了雪意和五点钟”。我是不习惯使用“仙逝”一类语词的,但还是忍不住要用,似乎非如此不能表达内心的敬意。这种敬意与其说和他诗歌前辈的身分,以及他的享有高龄有关,不如说与他在我心目中的“高人”形象有关--是的,是这样。卞先生确实称得上是一个“诗歌高人”。 首先当然是指他的诗。朱自清先生早在半个多世纪前就认为,“卞先生是最努力创造并输入诗的形式的人”(《新诗杂话.诗与感觉》),这一断语至今都可以说没有过时。回头看去,新诗史上像他那样对形式报以高度重视,并厉行试验和锻炼的,大概只有在数的几人。强调音顿的大致整齐,只是其外在的方面;其内在的精神,却是要寻求一种“经济的组织方法”(朱自清语),即以尽可能少的言词,创造尽可能大的审美空间。卞先生于此取得的成就,相信越是精细、挑剔的读者,体会就越深。他在30年代创作的《距离的组织》、《尺八》、《断章》、《白螺壳》等,历经时间的汰洗,正越来越显示出其“咫尺天涯”的精品质地;他既“化古”,也“化欧”而首先倡行的、以致力营造“戏剧化情境”为特征的诗歌方法,经由众多后继者的呼应,正日益呈现出他对新诗进程的拓展之功。所有这些都一再反驳着那种把形式和内容二分的做法。事实上,只有充分意识到卞先生对新诗确立其美学资质的巨大贡献,才能充分评估他孜孜于形式探索的意义。就此而言,他的独领风骚,尚有待于进一步的发现。 作为一个诗学工作者,我对卞先生的认识主要来自我的阅读经验,更准确地说,来自受魅惑而再读、细读的经验:来自他节制、具体、精确、错综的聚合式表达,来自他对诸如矛盾语、戏拟、反讽等诗性语言的充分调动,来自他作品语境的饱满、结实、表层结构和深层结构的融合无间,来自其罕见的“非个人化”风格。我深知具有这种魅惑力、能够经得起反复细读的作品在任何情况下都为数不多(就卞先生而言,也仅限于他最有代表性的几首诗),因而格外珍爱。相对之下,他的有关诗学主张则未能引起我足够浓厚的兴趣;然而,这丝毫也没有影响我对他的敬重之情。相反,他在这方面的宽厚通达同样构成了其“高人”人格的一部分。我还清楚地记得80年代初在南大图书馆里读到他发在《文学评论》上的一篇就新诗形式问题答读者的短文,其基本观点是,现在讨论新诗的形式确有必要,但还不到时候,急不得,应先结合实际,在问题的钻研上多下点功夫。由于此前已读过一批包括他在内的争论文章,当时就想,这位老先生真可谓洞明事理,是个哲人。毕业后混迹诗坛近20年,也算有些阅历,印象中卞先生从未理会过诗坛的是是非非,更谈不上以诗坛前辈的身分,作真理在握科,居高临下地指点、讥讽乃至训斥探索中的后学(即便是顽劣的后学),以捍卫某一既定诗歌秩序这样的事。对卞先生来说,这种虚幻的秩序大约既不存在,也没有任何意义。他一以贯之的姿态是独与诗歌往还--修道至此,不亦高乎? 尽管一直仰慕,但许多年来只见过卞先生有限的几次,面聆教诲则一次而已。说来还是沾了台湾诗人向明先生的光,时在1991年11月2日。拜访前向先生就讲,见卞先生是他多年的愿望,不想此番得偿,兴奋之情,溢于言表。向先生真至诚之人,因为见面略事寒喧后,近两个小时的时间里差不多就主人一人在说,他只管静静地听。初冬的阳光隔着窗玻璃斜进来,洒在卞先生清癯的面孔和略显蓬乱的银发上。他难懂的吴方言语流也像阳光一样,在耳畔汩汩响着。突然间我产生了一种幻觉。我感到眼前这位八旬老人正从容地逆行于时光隧道中;他所言及的那些人和事也仿佛受了点化,变作他身后闪闪烁烁的一地碎金。“谁来收拾和继承这些财富?”我想,“谁?” 世纪行过,高人渐隐,可奈其何。卞先生,走好。 2000,12,15. 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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