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子逝世二十周年前夕曾有记者电话采访问:假如海子当年没有自杀,假如他就那么一路写下来,他还会像现在这样,赢得人们如此持久的关注,激起人们如此不竭的言说热情,得到如今他所得到的那么多、那么高的评价吗? 一个朴素得不能再朴素的问题,却矫情得几乎无从回答。试图取消“假如”的前提显然无济于事,而断然的肯定或否定只能使问题更成问题:在前一种情况下你会觉得首先需要说服自己,而在后一种情况下,你会直接落入一个逻辑陷阱——问者可以无心,陷阱却洞然自现;一旦落入其中,海子身后的光荣就会被自动转换成死亡的赐予,诗人命运的哀歌就会变调,成为死亡的颂辞。这里的“死亡”并无丝毫哲学或诗学的意味,它就是死亡本身,一个冷冰冰的生理现实;而人们持久地关注和言说海子,正是为了拒绝或超越这一现实。 顾左右而言他不是我的风格,于是只能自作聪明地以问代答。我说或许反向思考你所提的问题更有意思:为什么海子能赢得人们如此持久的关注?为什么海子弃世已经二十年,但仍能激起人们如此巨大的言说热情?为什么世纪之交自杀的诗人据统计不下十数个,但唯有海子得享某种哀荣——假如“那么多、那么高的评价”可以被称为“哀荣”的话?我当然不会认为这样的设问真的回答了什么,倒不如说它们在避开了上述逻辑陷阱的同时转换了问题的方向,循此我们或可守住纪念一个诗人的正义,而不至于滑入舆论化的世俗窠臼,并被种种貌似与诗有关,其实未必的平庸趣味及其“马太效应”所蒙蔽。 记者对我的建议未置可否,转而质询我使用“正义”一词“是不是有点过于严厉”?又举出一句据称是我说过的话为证,大意是海子诗的质量太大,会磕掉某些人的美学牙齿云云。我听出他有怀疑我使用话语权过当的意思,却不想做什么辩护,只好一边苦笑,一边决定尽快结束这次采访。我说你肯定知道唐代有个孔颖达,此人主持编注过一套书叫《五经正义》,我所谓的“正义”就介于他的理解和你的理解之间。说完匆匆致歉挂断电话。 然而情绪还在,一时转脱不出来。我不会责怪那位记者胡搅蛮缠,事实上最终有点胡搅蛮缠的反而是我自己,可见交流在今天有多么困难。想到他所举证的那句话有点印象,但具体场合和原话均已记不清了,便上网去查,一键击下,却是出自我为燎原所著《海子评传》写的一段推荐语: 海子是一个既无法重复,也无法仿效的诗歌英雄。他的独一无二来自将个体生命直接化为诗歌光焰的渴念,来自他孤军深入的勇气和“只能如此”的语言方式。对于那些以消费态度对待诗歌的人来说,海子的质量是太大了,大到足以磕掉他们所有的美学牙齿。 仔细看了两遍,没觉出有什么“严厉”的意味,但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为那位记者,为自己,也为海子。那一刻我突然想到西川的一句话:“海子死后,他慢慢的不再属于诗歌江湖,他就变成了一个高高在上的人。”这种奇特的“升华”现象是一种“封神榜”式的镜像,其本身也如同一面镜子;映现其中的与其说是被“神话化”和“祛魅”诉求扭来扭去的已故海子的影像,不如说是怀揣着不同动机,利用海子来做种种文章的在世活人们的影像。和我曾经听闻过的一些令人瞠目结舌的说法比起来,那位记者的矫情不过是“小儿科”而已。比如宣称海子犹如围棋中的“断”,是终结一个时代和前此当潮诗人的“狠手”;比如认为海子文学野心太大而又无力达成,这才以死相抵,以竞全功;又比如指某某把海子的尸体当成摄像机扛在肩上,意在成就自己的话语英雄角色,等等等等。在如此众声喧哗而又自说自话的情况下,如何判断“纪念一个诗人的正义”?其“正义”与否,或“以消费态度对待”与否的界限又在哪里?而如果这些都是一笔糊涂账,所谓“守住”,岂不就成了一句空话以至笑谈? 或许是受这件事的影响,稍后我就北大一年一度的“未名湖诗歌节” (不必说,当年的主题同样是纪念海子逝世二十周年)再次接受某媒体电话采访时说了如下的一段话: ……而参加海子纪念活动的人应该想一想,你感兴趣的到底是海子的作品,还是他的死亡?海子不能仅仅成为我们拿来聚会的理由,好像我们需要不断的仪式来安慰自己一样。一个从来不阅读海子诗的人来参加海子的纪念活动,跟一个从来不关注诗歌命运的人游庙会,逛百货公司有什么区别?更好的纪念是阅读诗人的作品。 不知那位记者朋友设若看到,是不是又会产生“有点过于严厉”的感觉?其实这段话和前引的那段话角度虽然有异,指归却同于一辙,无非是说纪念海子,阅读作品更加关键。我不能说这才是“正义”,但可以肯定的是,如果脱出了这一点,我们就会离“正义”越来越远。关于海子我们已经说得够多,仍在说,并且还会继续说下去:既然有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既然海子完全当得起被代入这一接受美学的著名公式,那就但说无妨;然而同时也应该记住,海子永远大于有关他的种种言说,却永远不会大于他的作品。如果说海子一直活在他的诗里,那么我想,被阅读大概也会是他和我们一起生活的首选途径。 正是基于这样的认知我们编选了这本《海子诗歌典藏》。所谓“典藏”多少是个噱头,真正的意义或在于相对《海子诗全集》那样的大部头,为读者提供在单位时间里含英咀华的方便。果然如此,则编者幸甚。宏伟反复嘱我务必为此写几句,勉强应命如上。卑之无甚高论,唯盼成为多余。 2011-09-02,天通西苑 *本文原系为《海子诗歌典藏》(作家出版社,2011)所撰的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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