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晓渡,1954年1月生。1982年1月毕业于南京大学中文系。现为作家出版社编审、《当代国际诗坛》主编。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北京大学中国诗歌研究院研究员,中国诗歌学会副会长。多年来主要致力于中国当代诗歌,尤其是先锋诗歌的研究、评论和编纂工作,兼及诗歌创作和翻译。著有诗论、诗歌随笔集《唐晓渡诗学论集》、《今天是每一天》、《与沉默对刺》、《先行到失败中去》、《镜内镜外》等9种;译有捷克作家米兰·昆德拉的文论集《小说的艺术》,以及S·普拉斯、V·哈维尔、C·米沃什、Z·赫伯特、M·赫鲁伯等诗人、作家的部分作品;主编“二十世纪外国大诗人丛书”多卷本、“当代诗歌潮流回顾丛书”多卷本、“帕米尔当代诗歌典藏”多卷本等;另编选有《中国当代实验诗选》、《当代先锋诗三十年——谱系和典藏》等十数种诗选。80年代末、90年代初先后参与创办民间诗刊《幸存者》、《现代汉诗》,2005年主持创办中坤帕米尔文化艺术研究院。评论和诗歌作品被收入国内外多种选(译)本。多篇论文先后获国内重要奖项。2012年获首届“教育部名栏·现当代诗学研究奖”;2013年获第二届“当代中国文学批评家奖”;2016年获第14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批评家奖”。1995年起多次应邀往欧美多所大学访学或朗诵。2001年应邀出席在法国里尔举行的第一届世界公民大会。2008年9月应邀出席第八届柏林国际文学节。2006年起多次组织并主持中外诗人高端交流项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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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城:先行到失败中去
唐晓渡

   

无论是出于自况、自省还是自嘲,麦城这个笔名都别有一种深长的意味。我从未就此询问过王强,因为我知道,尽管共用着一个身体,一条舌头,一根声带,一双手,却不应把他们混为一谈。一个最简单、最直接的区别在于:王强必须尽可能地避免可能的失败,而麦城则相反,他似乎从一开始就主动选择了失败。写于1985年的《原来》一诗在我看来具有胚胎学的意义:

     

什么时候/挎上原来的那只原来的小筐/到最原来的地方/捡回最原来的事

    情//按原来的动作/原来的想法/还原出原来的意思/让一切一切/触及原

    来//到原来那里去

 

我们都还记得1985年对诗来说是一个什么样的年头。当诗歌被普遍地视为一条反抗或成功之道,伸出你的舌苔或空空荡荡成为某种流行风尚时,一个人却尽想着到原来那里去,这不是在主动寻求失败又是什么?自然时局只是一种参照,更深的质疑来自诗歌本身;我们会问,原来的那只原来的小筐是只什么样的筐?最原来的地方在哪里?还原出原来的意思又是什么意思?谁都明白人不能两次进入同一条河流,那么,怎么能指望在更湍急、更闪烁、更难以捉摸的时间之流、事物之流、意念之流、语言之流中存在着一个原来,又怎样触及、把握这其实并不存在的原来呢?

    麦城就是这样,以先行到失败中去的方式,展开了他的诗歌之旅。这里的失败并不相对于成功,因为面对诗歌一个人永无成功可言;它也没有表明什么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勇气,因为一吨勇气也未必能换来半行好诗。作为写作的初衷,它也许更多地出于天性或本能;但从更长远的眼光看,我宁愿将其称为某种堪可配得上诗歌的智慧。依据这种智慧,麦城试图使写作成为勾联心灵和诗的想象通道,以便把被先行领悟到的宿命(失败的宿命)转化成一个自由自足的空间,以容纳语言灵禽那神鬼莫测的双翅及其携带的内在风暴或涡流。

     

口袋里的钱币/买下了天才用过的一种比喻/比喻教我在一个字里飞

                               (《识字以来》)

 

我们不知道这里说到的天才是谁,但西默斯.希尼确实使用过一个与此相通的比喻。他说的是空中漫步(walk on air)。这是一个双关的比喻:既喻指诗性写作的特质,也喻指由此带来的愉悦享受。在麦城的诗中同样可以领略到这种双关性:

     

不要回过头去/世界的道路/不会被我们的脚印踩偏

                                    (《视觉心理》

   

我相信,正是如此的透彻颖悟帮助他完成了85-87年间的一次小小的飞跃。一个意识到自己在诗歌面前一无所有,穷得像一株不弯曲的树穷得非常正确非常干净穷孩子不再对世界撒娇或发怒,不再在想象中与道路讨价还价。他同意无条件地交出自己/连同两只藏在衣袖里/能把快乐放回到生活原处的手臂。他的目光仍然足够清澈,但已不再有浪漫和感伤的云翳缭绕,而代之以三分冷峭,三分嘲讽(包括自嘲),两分幽默,一分玩世不恭。他的诗带着这样一种混合的表情随意敲打着生活之门:

     

刀锋陈述你的伤口/我用眼泪生活/谁把英雄从伤口里救出来/谁就会被

      墓碑传说/....../泪水使我确信/痛苦是大人发给我的/痛苦像种子一

      样/在泪水中更容易生长

                                          (《旧情绪》)

      你们各自的生活表情/好像在夜晚里被人动过

                        (《今夜,上演悲伤》)

      由于缺少五厘米夜色/有一种悲哀始终没有上场

                                           (《叙事》)

      你可以从那本没有合上的书里/去一行行地数一遍/还有多少现成的真理

      值得我们不去说遍所有的诺言

                                    (《视觉广场》)

   

读这些诗可以感受到一种被努力深藏的笑意。这种笑意半是来自对生活和人性秘密的洞察,半是来自语言在寻求表达时所暗中遵循的快乐原则。很可能,这一点既构成了麦城诗的某种特质,又构成了他的诗轻易逸出人们关注视野的理由。正像当代小说迄今未能塑造出一个帅克式的形象一样,当代诗歌也很难真正接受麦城式的语言风格。对被过于沉重而复杂的语境压弯了腰,视快乐为一种原罪,因而不同程度上患有抑郁症的写作和阅读来说,这种风格很像是一种道德上的冒犯;而对那些把快乐误解为精神开塞露,使阅读和写作沦落为欣快症的宣泄和表演场所,以此来逃避语境的巨大压力的人来说,它又显得过分重视诗歌纪律。然而这就是麦城,至少是我所理解的麦城:一方面,快乐之于他是以先行到失败中去为代价抵赎回来的某种特权;另一方面,他从一开始就致力于学习管理,而不是滥用这种特权。他的写作一直保持着轻快的基本调性,但也始终是一场激烈的内心争辨。他似乎无视所谓诗意的边界,但很少陷入不可救药的混乱。他把诗艺的铁砧安放于饶舌和失语、生活研究和美学治疗之间,以锻打自己独特的修辞方式。叮叮当当,火花四溅,孤独的麦城快乐地从事着他举重若轻的语言冒险:

     

他决定把信一直写到/所有的坟墓里住满值得大笑的孤独/和褪色的野

      心/给每一间坟墓/重新换上不锈钢棺材/避免悼词生锈/对坟墓里的部

      分同志/公开进行违法乱纪考试/允许他们委托他人在人间悔恨/然后,

      对活下来的这些人/进行逃离死亡教育/使他们服从粮食生长的需要

            (《麦城:一九八八年孤独成果》)

   

就既给自己逗乐儿,也跟世界逗乐儿这一点而言,麦城确实有点像好兵帅克(他在一首诗中也确曾作过这样的比附,尽管是被迫的);但从根本上说,麦城式的玩笑不同于帅克式的玩笑。当帅克说是,长官时,麦城会说世界,稍息,然后趁机溜掉,去做他心爱的诗歌作业。这倒不是因为他一心想成为一个诗人(事实上他讳言自己是一个诗人),而是因为即便愚蠢的世界真的会在玩笑中自我解体,也还有比世界是否解体更重要的事值得去关注。他的诗中反复出现敲门的意象不是偶然的,这和他不断打破既定语言系统间的阻隔,于游戏腾挪中追求更大自由的实验恰成呼应。多年后,特别是在10年无迹可寻的背景下重读这样的诗句,对其中的意蕴会有更深切的体验:

     

现在,我只想用橡皮/把自己一行一行地从黑暗里擦去/之后,从一棵

     高大的树上/沉重地滑落

                            (《今夜,上演悲剧》)

      门在墙上活下来/墙死于墙体深处。

                          (《在困惑中接待生活》)

   

很难想象10年不写作对一个诗人意味着什么,但对麦城来说这似乎并不是一个问题。真正令人惊讶的也许还不是他何以又重新开始写作,而是他何以会在驻笔10年之后,并且是在生存方式发生了极大变化的情况下,出手便写出了诸如《碎》或《一滴钻石的眼泪,降在了大连》那样的杰作。《碎》不着痕迹地叙述了一个介于现实和梦幻之间的小小场景片断,其从容不迫,其纯粹精警,其把握日常和神秘间张力的微妙程度,在麦城迄今为止的创作中均属仅见。一首摇曳着暴怒和恐怖意绪的小夜曲,暗含着一个悬念:最终我们也不知道,那纸里的人说的那句比旧纸还要旧的话到底是句什么话。这悬念和深深的夜色一起放大着诗末传来的空谷足音。它听起来几乎是震耳欲聋,细品之下却又有着无穷的玄机--

    

 兄弟,你看见过碎吗/你能把旧撕成碎吗/你能把碎撕成碎吗

 

以此诗作为诗集开篇称得上是一个绝妙的措置。这冥冥中的智者之声诘问的不只是麦城,也是所有的读者。通过这一与写作有关的隐喻,他迫使,或启示我们把已逝、当下、未来重新看作一个整体。也正是这首诗令我电光石火般地想到了先行到失败中去这句话,我希望能据此飞越10年空白,揭示出麦城写作中某种一以贯之的东西。

    尽管如此,麦城的近期作品还是提供了足够多的新视点。这其中当然包括技艺的进一步成熟:其语速仍然是那样快捷但更趋沉稳,其辞锋仍然是那样锐利但更显内敛,其意象呈现方式仍然是那样突兀、有时近乎匪夷所思但更加转接无痕,如此等等。然而我要指出的并不是这些,而是某种听起来过于朴素,甚至有点软弱,但很可能更本质、更有活力的因素。我说的是温暖、淳厚和亲情,是它们使麦城诗中那飞驰的智性不致在时而俯冲,时而腾跃中变得过于眩目和干燥,而显得湿润、熨贴、富于质感和弹性。我无法忘怀这样的诗句:

      

由于用力太大/一个笔划穿透了我的听力/她差一点从这个笔划/滑下来/

    成为我家的孩子

      (《作文里的小女孩--为小吴丹而作》

 

或者:

      

如果我握住了你的手/并摸到了你的力量/那力量我可以用吗

                            (《力量--献给乖乖》)

或者:

      

我真的担心/雪这样没完没了地落下去

     (《纸无法叠出来的一场寒冷--为万鹏妹妹而作》)

 

非常奇怪地,这一组写给孩子的诗让我想起了早先在麦城笔下出现过的那个穷孩子,那个穷得像一棵不会弯曲的树穷得非常干净非常正确的孩子。那么,麦城还会认同于那个孩子吗?那个孩子还会向他指明失败这一必要的诗学向度并引导他回到诗的原来吗?10年前麦城曾在《视觉广场》中写道:你离开哪里/哪里就会成为你的远方;而现在他想说的是:能进入远方的想象/一定是近邻/能成为近邻的幻想/永远不会在另一个没有地平线的地方(《一滴钻石的眼泪,降在了大连--为许莉娅而作》)。它们出于同一个麦城之手,但它们真的是出于同一个麦城之手吗?

    写到这里,突然想到1998年秋天在大连现代诗研讨会上初识麦城时的一幕。那次他代表主办单位所致的欢迎词是我听过的最简短、最有趣、最符合诗歌要求的欢迎词。他的致词只有两句。第一句不说大家也都知道;紧接着的一句就是散会!谨借用这后一句结束本文。

 

 

2000.10.25.西三旗.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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