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所有听说芒克要办画展的朋友都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芒克?画展?有没有搞错啊?” 但是没错。芒克。画展。“芒克油画展”。时间是2004年3月12日下午6时,地点是北京朝阳区八里庄西里100号驻邦2000/A1501,尚艺术中心&YAH BAR。 很遗憾,3月12日那天我恰巧不在北京,未能亲往现场致贺(好在此前我已有缘参观过他的“秘制”现场,得睹那些已完成和尚在进行中的作品“真容”)。据说当天前来“捧场”的各界各路新老朋友多达近200人,展厅里人头攒动,拥挤不堪。有诗人,有画家(“好多都挺牛B的”,包括素有先锋美术界“教父”之称的老栗栗宪庭),有外国人,有未请自到的包括中央电视台、北京电视台在内的首都各媒体记者,当然还有画商(有的甚至是专程从外地飞来的)和老板,他们受到的关注可能最少,却是所有客人中最重要的客人。 “哎哟,那叫好评如潮啊!”芒克在电话中兴奋地对我嚷道:“一片赞美声,我很快就乐晕了。”我知道“乐晕了”和“喝晕了”在他的词典里差不多是一回事;但是且慢,晕得太快并不好,还是得保持必要的清醒。“那最终卖出了几幅呢?”“五幅。更重要的是还有好几幅预订的。他们嫌我现在的规格不够大。一老板,原先也不认识,说年轻时读过我的诗,让我多画,画大的,他都收藏,没问题……” 十二幅卖出了五幅,应该够得上“成果大大的”了吧?五幅,加上先前已经订出的三幅,这就落实八幅了。我不禁为芒克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当然也为他年轻的太太,为他们那一个多月后就要问世的孩子。 诸位看官,读到这里,你们大概已经能够明了,芒克之所以突然开始画画,之所以会举办这次画展,并非是他当诗人当得不耐烦或者不过瘾,还要再赚个“画家”的名头;更不是自小有个什么“画家梦”冤魂似地盘在他脑子里,直到盘得满头飞雪了才决定来一番“老而变法”,伸冤圆梦一勺烩(此前他别说没画过画,甚至没动过这方面的念头),而是为生活所迫,更具体地说,为能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住处所迫。试想,五十老几的人了,太太又身怀六甲很快就要进入临产倒计时,却仍然居无定所,隔不了多久,就要在房东的催逼声中,像难民似的携着简单的衣物用具搬迁一次,那日子过得有多么糟心!“我都快急疯了!”说这话时芒克愁眉紧蹙,焦虑、沮丧、无奈,全都写在了脸上。他又怎能不愁眉紧蹙?对这一双没有分文固定收入的老夫少妻来说,立马买一个住处的想法,甚至显得比因没有住处而急得要发疯还要疯狂——除非能画一座房子住进去! 然而,对,画一座房子!或许,正是这一听起来比“画饼充饥”更荒诞不经的念头触动了他。这里的“他”不是指芒克,而是指诗人艾青的小公子艾丹,他的豪气和任侠仗义在朋友间是有名的。我不知道他凭什么认定芒克有画画的天赋;更有可能不是认定,而是撞大运;总之是他说动了芒克“生产自救”,又为他买来颜料、刮刀、画框、画布,接着是落实展场、印制请柬……就这样,前后两个多月的时间,一个先前从没有握过画笔(就是现在也仍然没有握过——芒克作画的所有工具就是一把刮刀)的画家诞生了!据我所知,像这样“速成”的画家历史上还从来没有有过,完全可以载入“吉尼斯世界纪录”。 这算不算得上一个奇迹,一个本雅明所谓“机器和复制时代”的小小奇迹?当然,其底本是一个老而又老的有关艺术家受穷的故事。说实话,写下“受穷”这个字眼我心里很有点不好受。这种不好受和“穷”本身不能说没有关系,但更多是由于体验到它所造成的心理压迫,一种比穷更穷的“穷”。在不到一年前的《开心老芒克》一文中我曾一再征引芒克对我说过的一句话,他说:“你看我,穷光蛋一个;可你放心,什么时候咱都活得像个贵族”;而在文章的结束,我又借用他对我的祝语为他祝福,我说:“老芒克你记住,作为朋友没有别的,就是希望你能开心!”可是……然而……咳,谁又没有过被生活截击的时候?根据我的个人训诂学,“截”通“劫”,“击”通“迹”;就是说,那些绕不过去的事,终将成为被逾越之事。这不是要给“受穷”一个说法,而是要给“小小奇迹”一个说法。没有一架天平能够衡定二者之间的不对称关系,但芒克被解放的才华,加上艾丹的创意,仍足以让我们在经过经济核算之后,保持住想象力对金钱和效益的最后一点心理优势。 和他的诗一样,芒克的画也有一种穿透成见直击根本的力量。我很高兴从一开始就对他未经训练的造型能力满怀疑虑,否则他的画在色彩上给我造成的冲击和感动就要大打折扣。“嗬,野兽派嘛!”我听到好几位画家朋友在见到他请柬上那些光鲜夺目的作品图片后如此评价,尽管语气不一,但决无敷衍的成分。我于美术是门外汉,不敢随意置评;不过听到行家们这样说,竟也有一点沾沾自喜。因为我一见之下(这里指原作),油然想到的也是马蒂斯、鲁奥一路。对此芒克肯定不会反对(谁都知道,仅仅是这样想就已包含了极大的褒奖在内),他甚至还可以以此为平台玩一玩个性,寻求一个对他,同时也对那些他未必深究过的大师们更为公允的说法。当一位朋友谨慎地问他,如此单纯明亮的色彩是否是因为更多使用了原色时,他嗤之以鼻:“原色?哪种颜色不是人调出来的?又有谁规定了应该怎样着色?关键是让自己满意……你看凡高,那才叫牛B……哎,咱哪,玩的是凡高!”嗤之以鼻变成了逗闷子式的一乐,而所有在场的人也都相视而笑。 笑,是因为没真当回事,然而这并不妨碍芒克道出某种普遍的艺术真理。所谓“关键是让自己满意”,说得更漂亮一点,更形而上一点,就是“师无定法”,“以心法为法”。但还是让我们朴素一点吧,让我们一直朴素到“白日梦/代偿说”的层面上去吧——让我们把注意力集中于芒克的一幅画:在他这次展出的所有十二幅画中,这是调子最安静、手法最稚拙的一幅,简直就是一幅儿童画。这里没有狂野夸张的形体,没有强烈得欲燃欲爆的色块,也没有层层叠叠、金钩铁划式的笔触;画面的近景是一排显然被修剪过的树,远景是一幢白墙红瓦的小房子,正中的门也用红色点出;作为背景的天空是大片深浅错综的蓝(蓝是芒克画的基调,这暴露了他的浪漫天性),由左往右趋于明亮,而与那一排延向灭点的绿树呼应;饶有兴味的是,这片蓝透过远景的房子一直漫下来占据了画面的左下角,以致造成了一种天地不分的效果,整个画面也因此更像一个梦境。在这个梦境中那大片变化闪烁的蓝既可解读成天空对大地的投射,也可解读成波涛汹涌的大海;而那幢偏居一隅、平涂上去的小屋就像是悬浮在天地之间的梦中家园,或正努力驶向岸边的小小方舟。它脆弱而又坚定,近在咫尺而又遥不可及,既是一个回答,又是一种吁请。 当然,芒克所有的画都具有梦境的性质,但我仍有足够的理由强调这一幅的独特性。假如梦境也可以类分为过去、现在、未来的话,那么我想说,惟有这幅画的梦境和他的未来有关。这里的“未来”并非是指诸如一幢房子之类,而是指某种生活方式和状态。对芒克来说,这或许具有决定性的意义。因为他之所以一直被视为所谓“朦胧诗”一代中的“异数”,很大程度上恰恰是因为他在这方面的特立独行。我已经说过我对他的记忆大多带有浓烈的、太浓烈的酒气;而我隐而未道的,他自己在《今天是哪一天》一诗中甚至说得更加清楚: ……/ 再来一杯!别去管它/什么时间不时间的/ 你知道时间有多少岁/ 无人在意/ 我 们没有喝醉/(胡言乱语的只是酒杯)/ 无人离去/(今天是哪一天)/想了又想/ 你知 道吗/ 今天一定离我们非常遥远 真有太白遗风,可谓潇洒之极。这首诗的诗题后来被用作同名诗集(2001,作家出版社)的书题不是偶然的;它与芒克1987年写成,至少已有两个外文译本,但直到此次结集才作为附录得以在国内正式出版的长诗《没有时间的时间》前后呼应,表达了他对时间一以贯之的看法(写完这首长诗后,差不多整整十三年间,芒克没有写一行诗),而在这种根植于虚无的时间观中是无所谓未来的。关于这一点,愿意深究的读者还可以证之以芒克1990年出版的长篇小说《野事》和时代文艺社推出不久的他的散文集《瞧!这些人》。更极端的表达则可见于《死的活人》一诗。这首诗肯定与他1997年充当过一次电影演员的经验有关。诗中的“我”饰演的是一个“鬼”的角色,而导演的训词是:“你们全都是死的活人”!最绝妙是是诗的结尾: 我突然听到台下空无一人的座席上/竟响起一片掌声和喝彩 纯粹从诗学的角度,这种时间观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值得激赏;然而,如果它直接成为一种日常生活方式,特别是,如果它被长期浸泡在酒精中,就颇令人担忧了。一贯信奉天才并听命于性情的芒克对谈论这些大概不会有兴趣,所幸的是,他的某一幅画已经率先意识到了什么。我不认为从中发出的是反对的声音,倒不如说它同样既是一个回答,又是一种吁请。它的语调至为平和,甚至有点平庸,但未必不切中肯启;它说—— 今天?今天并不遥远,它就是每一天。 2004-4-7,病中急就于天通西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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