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浪客:《春城晚报》文化主笔、作家姚霏 2012年7月1日,南方日报把轩辕轼轲推荐为“月度作家”时,理由分外奇特:“轩辕轼轲2000年左右曾在网上广有名声。之后若干年的沉寂让人怀疑他会像许多网络诗坛甫兴时的‘天才’一样消失。然而他的近作又一次给了人们惊喜和刺激。他一如既往地生猛、调皮、放肆、胆大妄为。他的写作仿佛是一个词吃掉另一个词,一个词又繁殖出一个词。在这种语词的彼此消灭和无性繁殖中,意义退场了,芜杂的声音争先恐后地说话。也许我们应该耐心听听这些话。在这个诗人各领风骚三五天的时代,轩辕轼轲,哪怕只是现在,应该再一次被人知道。” 为什么是“一个词吃掉另一个词,一个词又繁殖出一个词”?“意义退场”到底意味着什么?好奇之余,搜索轩辕轼轲的原创诗作阅读,结果我真的有点儿目瞪口呆,以至于当上周,他到云南大理参加“新浪潮诗会”之后返回,在昆明一起喝酒的时候,我还多次按捺不住地想告诉邻座,轩辕轼轲是一个不守规矩的语词天才,但对于语词而言,他同时又是个一泻千里粗暴蛮横的魔怪。 但我终于没有告诉别人,更不敢告诉轩辕轼轲本人。因为我很难想象,这个长得清秀帅气,谈吐不俗、“精神上很接近古代的诗人,有点像古诗十九首里的无名氏,热衷于饮宴,经常长途跋涉只为了和兄弟们喝几顿酒”,酒量颇大而且颇有酒德的谦谦君子,会是《广陵散》、《捉放曹》和《临沂城又逢江非》等诗的作者。尤为重要的是,相对于新世纪诗歌的孤芳自赏、灵秀小巧与精致晦涩,我无法断定他作品中那酣畅恣肆的语言,蓬勃诡谲的想象力,以及别出心裁的解构,是不是该做出“大气磅礴、直指人心、直击现实”的判断——虽然已经有人这样评价。 比如他有这样一首短诗,题名为《假如你要认识我》:“假如你要认识我/请到青年突击队里来/如果来晚了,请到中年突击队里来/如果更晚,请到老年突击队里来/如果太晚了,就请别到突击队里来了/直接排队到阴间找我”。我知道此诗的“出处”——上个世纪,女歌手关牧村唱了一首充满魅惑的关于“青年突击队”的歌,歌名就叫《假如你要认识我》,人家唱到最后,承诺了一个“美丽的新世界”,可轩辕轼轲倒好,承诺的是“直接排队到阴间找我”,这很容易就令人在莞尔的同时步入了歧途。用著名文学评论家张闳的话说:“他的诗,本就是一种关于‘误解’的悬浮液。词的本义和歧义的混合物。本义与歧义貌似交融在一起,但它们彼此并不溶解,相互独立地悬浮在诗篇当中,形成了一种致密的意义整体。”具体到此诗,“悖谬的是,唯其‘误认’,方更为准确地展开了现实的真实图景,方能够更加贴切地表达现实世界的真实性。即使是这个世界一片混乱,事物彼此之间并无关联,像个杂货店,但由于‘误解’,由于误以为事物之间有着某种可疑的秩序,这个世界似乎也变得层次清晰。” 与《假如你要认识我》相类似的还有许多,比如在《杂货店》、《登陆之前》、《读者来信》和《梁山书简》等作品中,轩辕轼轲对词的相似性极端关注,以至于让词与词之间的“血缘关系”构成了一个庞大的语词亲属群,并不断衍生和增殖,但它们的语义却早已风马牛不相及,这种词的自我生成,一步一步走向歧途,正如现实世界一样,让人眼花缭乱,步步惊心。最终,在语词大大小小的魔方共同构成的魔幻诗群里,人们对轩辕轼轲充满了误解。 有趣的是,人们对轩辕轼轲及其作品的误解,与对他名字的误解颇为相似。作为直接承袭于黄帝的姓氏,“轩辕”古意盎然,但随着历史的演进和流变,现如今姓这个姓的人好像已经不多。所以和绝大多数都会对“轩辕轼轲”产生误判的人一样,第一次见面,我要他告知“真名”,他得意地做吱唔状,然后掏出身份证——人家的真名就叫轩辕轼轲。千真万确! 虽说,汉语的每个字词,都有其特殊的显意和隐意,但像“轩辕”这样既能够透出古朴、苍劲、大气,又隐约内含灵性的飘逸汉字,委实不算太多。故而又有人认定,轩辕轼轲的为人和作文,之所以在精神上接近古代诗人,是与他的名字有关。真有关么?存疑。只不过,汉语诗人里,作者名字被拿来与作品并论者,自古至今,轩辕轼轲是独一个。 因此,不管轩辕轼轲在写每一首诗时,是不是一开始就故意把词的世界引向混乱和荒谬,也不管他让句子感染“误解”的病毒,是不是为了在貌似和睦相处的语词家族里和事物体系里制造混乱,制造似是而非,引发出语词世界的内部纠纷,并因此而形成一种明显的对抗性的讽喻效果……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那些杀伤力惊人的“语词病毒”,具有一泻千里的气势,既像李白黄河之水那样恢弘不绝,又有李贺甲光向日一样的夺目锐利。或可说,不管轩辕轼轲把自己的写作这个行为看得多么的轻微散淡,他的作品,都已经成了新世纪中国诗歌一个独特的模本和样式。 事实上,从开始诗歌创作,到停笔,再到复出以至于今,轩辕轼轲这个在工商局上班的职员,在这个孔武有力翻云覆雨的时代,已经用自己的才情告诉了我们一个事实:我们时代最优秀的诗人,也许就在市井和庸常之中。因此,近日,人们把“2012年‘茅台杯’人民文学奖年度诗歌大奖”授予了他—— 诗歌那临门的一脚 浪客:首先祝贺你荣获“‘茅台杯’人民文学奖”。能谈谈你的文学创作之路么?比如,你是何时开始文学创作的?再比如,小说和诗歌这两种文本,你更喜欢哪个? 轩辕轼轲(以下简称“轩辕”):我在89年左右开始写诗,后来在九十年代初读到了于坚的《诗六十首》,随后接触了严力韩东李亚伟伊沙的作品,开始感受到当代汉语诗歌的魅力,深受启发,逐渐找到自己写作的方向。在写诗的过程中,除了和本地的诗歌朋友交往切磋以外,还通过书信结识了林苑中等外地的友人,合办了一份民刊《中间》。大约在2000年冬天,和沈浩波、盛兴等诗人开始了联系,在“诗江湖”论坛上贴诗,并参与了“下半身”诗歌运动。后来一度停笔,到09年底重新开始写诗,直到现在。九十年代后期我也写过一些小说,平时读的小说比诗歌多,我觉得最好的小说家都是诗人,像卡夫卡、贝克特、纳博科夫等等,在他们叙述的地幔下,总有一个浑圆结实的诗核,汩汩地出没着石油的韵脚。 浪客:最初阅读你的作品是在网上,因此知道诗歌圈子里通常都把你定义为“前卫诗人”或者“先锋诗人”。让我很奇怪的是,为什么也有人认为你是“下半身诗群”的骨干之一?是不是“下半身”这个词被误读了,因为我看你的诗的观念性相当强。 轩辕:“下半身写作”不是空穴来风,是这个时代应运而生的产物,是踢爆套在诗歌身上的桎梏的临门一脚。它的本质是强调精神上的率性和艺术上的自由,并不仅仅是局限于身体上的解放。现在看来,当年由于大家年轻,荷尔蒙旺盛,扎堆写了一批和身体有关的作品,但是后来大家都对自己的写作方向进行了调整,凛然走进了各自渐次开阔的创作道路。当然它也像历史上所有矫枉并不过正的文化现象一样,不可避免地使一部分跟风者抱着支流的影子遁入了旁门。 强拆虚饰重建真实 浪客:有人把你的诗比作阎连科的小说,说你们都擅长于干解构的工作——不仅解构崇高、还原庸常生活,并且解构对象非常宽泛——从成语到俗语,从亲戚朋友到单位组织,从传统到社会……几乎我们生活里面对的一切,你都有兴趣去瓦解一把。对如此评价你怎么看? 轩辕:我们从小到大,见识过了很多偶像和真相被打碎,发现里面竟是妖怪和假象,然后妖怪和假象再被打碎,里面又恢复了小一号的偶像和一只幼象。在这俄罗斯套娃般的观赏历程中,我们从确信变得半信半疑,变得看任何冠冕堂皇的事物都担心它突然解开金身,露出里面的泥巴。解构和反讽是用语言的锋刃挑下裹在事物身上的皇帝的新衣,露出它的本相。它强拆的是虚饰,重建的是真实。 写诗像疯狂的独舞 浪客:你的诗显然不是正襟危坐的“主流写作”,似乎写得玩世不恭、漫不经心、旁若无人、心不在焉、无所顾忌、自由自在、不着边际……就像是在说话,说人生,说奋斗,说发现,说黑暗,说内心的秘密和茫然,说一些被有意无意遮蔽的常识。就算是自己灵魂的倾听者,你从来不考虑有没有人读吗? 轩辕:写诗首先是给自己聆听,就像一个经过坟地的人放声歌唱,他驱赶的不是匍匐在坟边的小鬼,而是蹲踞在自己心房的黑夜。写诗的过程像是斗室里的疯狂独舞,当头脑里的幻象纷至沓来,天花板上就会有各种历史人物与场景如燕山雪片般落下,大如席,小如针,你被各种剧情挟裹进去手舞足蹈,等到曲终人散,才发现除了稿纸上的长短文字,就剩下了空空如也的自己。诗人不是歌星大联唱不是乐队组合,只有在个体的孤寂中才能创作,但同气相求的愿望也使他们离开斗室寻求同道。就像我上周的云南之行,饱览了滇池洱海的景致,更见到了很多真性情的诗人朋友,在南诏风情岛上围火诵诗,把酒临风,端的是不虚此行。 浪客:看似没有任何意义的“废话”被你集合成诗后,仅仅从形式上便有了独特的体积和重量。这里面有什么秘密吗?或许从根本上说,这就是诗歌的秘密? 轩辕:我并不想给诗贴上单一的标签,譬如从语言角度上的废话,从形式角度上的解构,从内容角度上的反讽等等,这些夜行服,可以让人一身短打,行走方便,也容易限制人的腰围和胃觉,变得口味单调。新诗应该是兼容并蓄的,既接通唐诗的血脉,也浸淫现代派的精髓,既运用鲜活口语描述当下使诗不再云山雾罩,又风骨卓然不为所动使诗于时风中不左右逢源。 浪客:我曾经在微博上说,从语言暴力美学的角度观察,每一个诗人都是潜在的“微博大V”,幸好你上微博不多,否则我们恐怕早就唇枪舌剑了。呵呵,你觉得如今的诗人想受人尊重很难吗? 轩辕:在这个时代,“大衣哥”并不因为披上一件走红的大衣就能成为伽利略,诗人们也绝不会因为世俗的无人问津而迷失于三岔口。这是一个写诗几乎带不来一点物质利益的时代,它的好处就是让投身于诗歌的人终于成了真正衷心热爱这项事业的人。大道如青天,每个真正的诗人都不会以市井的收视率而改变自己一意孤行的频道,他们逆风飞翔,早就飞离了那狭窄如白眼的荧屏和视野。 获奖乃是一桩幸事 浪客:与你一起获得今年人民文学奖的作家徐坤在微博上说,“莫言获奖给文学界注入了一剂兴奋剂,提振文学地位和士气。”对此你怎么看? 轩辕:莫言获奖,于他本人,是一桩美事,于当代文学,是一桩幸事,于即将在课本中读到他的作品的学生来说,是一桩好事,他那上天入地的恢弘架构可以撑开他们的想象力,他那入木三分的批判精神可以促使他们去深究反思历史,比读那些“致小读者”强多了。 浪客:再次祝贺你荣获“‘茅台杯’人民文学奖”!所以我的最后一问是:自2003年起,此奖每年一届,到2012年刚好是第10届。除第一届有3位获奖者外,其后的每一届,都只有两位诗人获奖。也就是说,迄今只有21人曾获得这一殊荣,其中不乏像雷抒雁、雷平阳、傅天琳、牛汉和沈浩波这样的名家。如今成了他们当中的一员,有何感想? 轩辕:你提到的这五位,三位是诗坛前辈,两位是我的好友,创作成就有目共睹,能与他们的名字放在一起,我很荣幸。借此感谢《人民文学》杂志社和各位评委的错爱。 刊于2012年11月3日《春城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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