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观与创作札记
写作多年,我很少言及自已的诗观,就诗作本身而言,诗与诗观的关系是同在的,或者可以说,或者不予说。因为诗歌作用于创作者精神诉求的产物,受其自身思想意识的考察或潜意识的介入,而诉诸的现实性、本在性和自明性及自知性,是个人生命感应、感知活动的有机整体,任何自我阐释似乎显的多余。当写作者沉溺于思考中的精神取向和意识线索,将其导入语言之中时,那么,一首完成且完整的诗,无论其内容如何,也无论其结构如何,以及其容积和体量如何,它都是一个自为、自适、自恰的存在,就是我们常言的:自圆其说。
任何对于语言的追求与探索,都是生命能动本质的再现,也是与诗人个人命运相关的呼应。语言,在诗人个人的文化定势、价值取向和性情气质上被界定。所谓语言的突破都无非是观念上的先知先觉。自西方的浪漫主义以降,各种艺术形态层出不穷,但究其根本无非观念为先导的自觉。诗的语言方式在一场场试炼中,被赋予革命的本錢和锋刃,而在个体和群体的交相呼应中汇成时代潮流。我们所说先锋性便是:未曾预知预见的一场暴风骤雨,引导了溪水、河川和泥石流,而它的雷鸣闪电,同时震动和照亮了经验的知觉和超验的幻象。
至于何种语言可以作用于诗,似乎不是一个需要讨论的大问题,现代诗本身就是一个综合体,它糅合了意象的、象征的、表现的、现实的、超现实的、隐喻的和口语的现代所有的语言原素。在世界任何一个地方,只要有表意完整的语言,都会被人用来写诗,除非是甲骨文,楔形文和结绳文这样的无法系统完整传达人类意识和感情的文字不能用来写诗。当然,在我们语言遭遇禁锢的社会现实里,用火星文或巫神文来写诗,则另当别论。前不久,一位朋友直接拒绝了在她的平台上推送我的诗,理由是我的语言是非诗的,而是求道和悟道的。但,正是她这无意中的批评,说出了我写诗的秘密,那便是让语言的内化沉浸于终极关怀的界面,而这于我是很困难的。由于伊斯兰信仰在我内心中占有至关性命的位置,是在写作中必然要接受它,必然要去做的,所以诗的、语言的构成在这儿有其价值上的必然倾向。 当我整理这一组短制时,正读着德国诗人格仁拜因的诗集《颅底课》,就顺便借用这位诗人的诗题用于这组诗,自称为《颅底练习册》,表示这些文字所透露的信息,是接受了心智的观照而独立自主表达的意涵,并有着语言练习的意味。语言的创新永远在路上,永远在练习之中。此中对于现实的注重,是基于自我心灵希冀与社会现实之间张力的表现。诗所诉求的严肃的意义和最不妥协的智力,一直都从属于自由心智一一此类早已渗透脑部与自我活瓣的认知,涉及到我们存在的内在意义,应对于现实的抗争,特別是应对这个后极权体制与信息技术相媾和的社会现实,所给予人们的生存空间和意识空间极尽压迫的境况下,诗的,语言的语调和态势,为了在严苛的现实环境下寻求表达的空隙,甚至,是为了一层呼吸的空气,而竭力去转化并拓开语言介入的边界和实际的可能。当有人说家国不幸,诗人幸时,我们看看诗人在生存困窘,语言囿限和精神伤害的多重压力下,何来幸福可言!我们从屈原和杜甫颠沛流離,穷经皓首的形象中可以看到任何幸福吗?我们多数诗人在绞尽脑汁、搜索枯肠的常态中创作,又有何种幸福和幸運可言呢!所谓灵感,仅只是劳作中的一个机缘,可遇而不可求。而诗人在现实与真实之间实践的语言转化,也仅只是诗人意识自觉的行为,关乎着诗人自我的自性。 让言说的现实触及真实确是困难的,我们看到的、理解到的现实能够抵及的真实并不多。"重要的并不是经验的理由,而是经验本身。"*是经验能够吸收感知、感悟的那一层纯然的存在所在。倘有一种超越时空的经验,它当然是生命、意识、语言三位一体的书写,是这个书写所构成的一幅个我的时代历史图像。 感谢田庄兄弟给我说说诗观和创作想法的机会,这对于我这样不善理论的写作者,是奢侈的!
*语出《众妙之门》(英)阿道斯.赫胥黎
孙谦,2O22年12月1日,于浙江义乌

(高行健画作)
颅底练习册
孙谦
◎午前片思 语言的加速度,推进魅惑 仿佛这沉凝的缄默 在圆明园残损的岩石构件间 突然涌入明亮的光線 但却一下子陷入了盲目的 实际上没有边界的接触 处身此际此境 在这幻觉地带所缔结的 最惨白的,也可以叫作黢黑 最红艳的,也可以称为哀告 魔法般演变的迹象 转瞬就迷失于虚无历史 拂开葛葎蔓,菟丝子和艾蒿 你空自读苍苔的脸 ◎霾
它迷蒙的形态出自一双猫眼 与猫眼自我催眠的状态相类似 但需要一些比喻 来猎获一个无意识的世界 当它是红褐色时 它是昏懵的无神者的淫乱 当它是灰黑色时 它是物感分娩的一个怪胎 当它熏刺行人匆促的呼吸时 它满脸弥漫无辜神色 并流露出摧残语言的乖戾心智 ◎惶然 那个大声喊叫你乳名的 就跟喊救火和抓贼一样的 奇怪的念头相联系 你一个激灵 交缠于那场遥远的边疆大火 和那些在火焰中气喘吁吁冲撞、尖叫 然后扭曲变形,化为灰烬的学童 ◎梦之一 那个变形的城堡耸立于暮色 即将被黑暗吞噬 城楼前高大的横栏上 栖落着一群黑褐色的大鸟 但那横栏并未高过 你的少年的视线 一望无际的旷野 疲于越过大片屋宇之上 去迎合那一颗蓝星的诱惑 黑褐色的高大宏伟的城楼 逐渐向身后退走 似有一只黑鸟想要尴尬地唤醒 那些无名且无明之人的沉眠 ◎梦之二 梦在梦中重现,时空幻象 在往昔心底隐没的是 并无任何新奇的事情发生 宛如,拢在梦中的一条僵蛇 苏醒后,把它的毒牙深深地切入 那做梦人温暖的怀腹 你新近的梦,是重复着 把一页页诗稿撕成碎片 丢进字纸篓 然后,又把那些碎片捡出 将它们逐一还原 然后再撕碎,再还原 ◎裂心 或许 自性就是这江水的泛光 静待那一只白鸟飞越时 收摄它的影迹 而那对于光的沉迷 与最初被诱惑的念头一起 随着潜流的黑暗而去 只有那些野草挺立 从江畔的石缝里探触时辰 满是一种冷霜的样貌 年华里有我 被风与水卷走的年华 转眼我就忘了 又似乎转眼就把我忘了 ◎白色花 那风念出的咒语是你 是你吉普赛人的那种味道 是你不着掩饰的形象 夹带玄妙的轻狂 从一滴胆汁中升起一个冬晨 是你一片渴意的雪 是你不被读出的名字 悄悄地盘踞草坡的一端 迷惑如风围绕着你 那丛生的野草蔓延的死亡 是你所信赖的疲惫 一丛苍耳枯焦的对望 在必然的偶然中 随风牵缠于你的固守 ◎惨淡之晨 乌托邦词典极尽变幻之能事 全然为其虚妄铺设歧途 清晨脊柱间一股怒气化作寒风劲吹 将欲疾速穿越江岸 不顾柳叶如雨投至流水中去 而那个子稍微矮小之园丁 手臂像极了遭受挫伤鸟儿之翅 挥镰收割花头枯萎枝叶焦黄之美人蕉 ◎孤独
不是风,是风之根 不是岩石,是岩石之核 不是你,是高海拔、高寒地带 为光之措辞输氧太迟了 不是闪电,是带电的血素 不是海,是海水生成的火焰 不是你,是在电闪雷鸣之际 光之措辞击碎了游魂 不是蜂蜜的味道,是苦胆 不是艾草,是哀号突然聚集风声 不是你,是身后空无一物 光之措辞带走异象的秘密 ◎婚床
太阳的语言这光明王的婚床 等不及了 白日梦的媾和,等不及了 原罪和处子血浸染了床单 把强奸、乱伦和虐童转喻为牧歌
等不及了 而你被那床单蒙着头 视觉和听觉都被蒙蔽,而至于窒息
等不及了 你不曾做过的梦,不再能做 你不曾想过的事情,不再想起 你不曾说出的话语,不再说出
王的婚床,已置换为魔的祭坛 少跟我扯这个心思,那个前导什么什么的 这多虚妄和沉溺,骨灰级的拥吻 等不及了 ◎日常悲歌 幸存者在他的幸存中,继续浪游 他的影子紧随他的行迹 因为忠于自身不变的归属 而完成一个并非意外的流刑 刺眼的日光,在昏暮变得温和 当这温和的光进入沉眠时 随即被黑暗遮覆,而叛离了绮梦 甚至叛离了活着 被动转换的真实在虚妄中周旋 在体液,细菌和呼吸之间 任魔幻的时辰拖拽年轮 ◎午祷 你向它的光波读书 一本你未能弄懂的爱之书 你向它的皱褶唱歌 一支你从未唱好过的心曲
你向它的静默哭泣 一种你从来没有哭过的哭泣
而它涌流着模糊的明澈 与你回光返照的失败相交织
犹如你将未泯的天真之梦 投入那不能相认的流水 ◎雨夜
被一阵婴儿哭声惊醒 你愣怔地与窗外的冷雨对视 梦中事物,在灯晕里散开 你认出了前世的你 徘徊于一排行道树下 试图重新进入这个被中断的沉眠 与那个向你吐露今生悽惶的幽灵 在一个再改组的梦中重逢 ◎食粮 麻雀在粮店门前啄食 那被恩惠的阳光的迹象 并不在意识之中 是这个世界的饥饿 是这个世界的羸弱 是这个世界的习见 食粮——人间的天使的 这个寻常之词给予的感受 形同于太阳和真理 把自己放在此中考验 无论结果如何 都要从粮店买出白米来 许多不同的主体 有着绝对相同的诉求 而且绝不理会阳光的恩赐 而说谎者在叠加谎言 鬼魂在追逐人群 他们混在阳光和影子当中 ◎抵消 若是石头的缄默 抵消了你所有的语言 那么骨头的缄默 可否抵消你所有的恐惧? 或者泥土的缄默 因其存在,而抵消一切虚无? 不可抵消的是 这片土地上有一片谎草 在无限衍生中 抵消了所有儿童的哭声 和癌病房的呻吟 ◎幻觉 空虚和充盈的同时存在 为你自己和自己之间 增加了一种真实的距离 它是一座塔的水中阴影 或是一个人的空中倒影 你臆想的颜色 从不在那晦暗中褪去 那是你自许的风景 也是自焚之火升起的所在 就像一片临近的暮云 把江流烧成了火焰 ◎托付 世界的死亡数据 正在以几何级数上升 而语言在形形色色的封城日记 和隔离日志中复活 在那里没有我能够盗取的火种 我想在纸和笔上托付的存在 但冥冥之中失去了根基 甚至我觉察到了窗纱被老鼠打洞 借着洞中照进的光 我在加缪的《鼠疫》中找到了这样的话: 再说一个人的死亡 只是在有旁人在场的情况下 才会得到重视 因此一亿具尸体分散在漫长的历史里 仅是想象中的一缕青烟而已。 青烟虽然会被风吹得潦草 却是每个人都能看懂的 因为它不是纯粹个人的东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