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二五年第一期
栏目主持:杨炼
主编:杨炼/轮值 唐晓渡   执行主编:田庄

谢凌洁(凌洁,浔桥)。居比利时。

鲁迅文学院2000年作家班学员。

鲁迅文学院2009年第11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学员。

从事小说和诗歌创作。研究方向侧重为殖民史、战争史、难民分布及其生存状态,并涉猎宗教和哲学等。

出版有长篇小说《双桅船》,散文随笔集《藏书,书藏》,小说集《辫子》等,部分作品分别在日本、越南和奥地利出版。越南语版《双桅船》在西贡获得最佳外国文学奖。


谢凌洁组诗
——部分选自长篇《巴别塔手稿》


谢凌洁组诗

——部分选自长篇《巴别塔手稿》   


1,寻父 


夜,这张罗网,一泓深渊

烟雾弥漫之下,幽秘、空净

籍着视力对幽暗的辨识,可见四月

棕榈和三叶草的绿,排列的几何魔方

使徒的祷词隐语,一串古老密钥

我就持这密钥,以那绿丛幽光作了引领

循向岩间的春泉之鸣


对一处森林的寻访成为日常

我在孤独的旅途方得完整

晨昏或午后,独自飘游于草苑

啊,这林间遍布的藤蔓和荆棘

百合芬芳时节,光轮般旋卷的花冠

一环洁白、一环鲜紫,此刻

我手捧玫瑰,一朵雪白,一朵殷红


我,一个以文字作了金钥匙的人

却无法在49个字母写成的经卷里觅得你归期

不晓得是否在你面前失去了言语,抑或羞于无从藏匿

在寻你的路上我不曾携带言辞,我爱你

爱这无声的清寂与丰盈,在这幽冥之境

一个手势,或一句柔声耳语,获得你应允之时

我即被力量充盈,如那小小火焰,盼风降临、引领


                                  写于某年朝圣之旅



2.安魂曲


关隘下的这处椭圆   

一道古老的伤口

唇裂般的缝,在亘古中流淌殷红

一尾忧伤的鱼,以船的静默

搁浅河岸,四月,风越过山岗

岩间的皱褶,春泉潋滟


从大卫城石板阶梯漂洋过海的旅人

衣襟上别着贝壳的雷霆之子

还有滚着轮椅的病体,潮往

淌血伤口下、岩间藏匿的洞穴——

这永恒的避难所,永久地开敞大门

迎回溯水而至的鱼群 


隐于葱茏之下的圣所,一尾肋骨纷呈的鲸   

船的构架,一座神殿,没有拜占庭的圆穹

和哥特的扶墙,不见玫瑰花窗

光如迷雾,格里高利圣咏在鱼的脏腑回旋

巴赫赋格于幽暗中启奏的一瞬

黑衣长袍的一行缓步走向圣坛


黑白光演绎镜子的两面 

圣坛之上,一个哑谜般的符号高悬   

神不语,所有的在场者不语

世纪的沉默,是向数以千万的死者哀悼

忏悔,是悲愁的无从宣泄

还是救世无力的噤口、汗颜

                           某年复活节于圣地     






3. Ave Mater

——致铁链下的李莹们


砸碎铁链,解放链下的女人

把锈迹斑斑的长链和重锁扔进熔炉

和炉灶上的锅、陈年的器皿一起

锻造赶超英美的钢铁,端来清水

备上衣裳,让女人沐浴更衣

正她被更改之名姓,还她被铁钳掰掉的牙齿,

待她惊魂稍定,护她踏上断绝多年的还乡路


断崖下,没有植被的洞穴遍布字符

授自女性祖先的词汇——逃亡

精神失常者唯一清晰的方向

拼死求生的本能和私自密令

她所有密谋的失败

并非因为缺了诱导的蛇,和一只苹果

而是一条环环相扣的铁链



休止脏污那崖下的洞穴,

扫除壁上的尘土,

清洗岩上的血污

奉上百合玫瑰,点燃香烛,

于静谧祥和中,诵一段《玫瑰经》

让香甜的水雾缭绕,待春泉潺潺而至

万物复活,万民如回溯之鱼,潮涌



女人,亘古的洞穴,不是

铁链囚禁的牲畜,不是

轮奸纵欲的娼妓,不是

扭曲的血脉之续,她是——大写的人

是女儿,是眷侣,是妻子,是母亲,是祖母

是众生源出的子宫,是永恒的曼陀罗

是万福之母——Ave Mater




愚昧之恶,腐朽之罪,岂止朝夕

不只因了一口深井,固墙铁幕

更因那古老的恶之源,金玉与败絮   

悠悠千年,往来熙攘  两相碌碌

万民躬身俯首,三缄其口,盼得诏书下

锣鼓喇叭齐鸣,纵使、嗡嗡其声正音无

琵琶却伴了唢呐,山河庆,欢歌笑语



5000年前的这个“女”人,犹似囚徒

甲骨或金文,龟腹与兽骨,其形栩栩,直教人怒

此刻,我要说,除去龟甲上的雕刻,拆解那颈脖上的枷锁

让下跪之“女”昂然站起;把“嫌”字一分为二

去除并靠的“兼”,让“女”人挺立、“奴婢”焕然为“娥”

父呀,你何时归来,让风绿大地,水清湖泊,让天是天,地是地

夫为夫,妇为妇,为永恒的万福之母——Ave Mater!


                              2022,2,16 于安特卫普


Ave Mater: 拉丁语,万福之母。


   


4.  午夜之子


在那幽冥时刻

两个等距之圆

彼此边缘至核心的抵达

交叠、爆破于惊天绚烂

幽暗中的鱼

游弋在隐秘水网

断岩嶙峋、唇裂般的伤口呈示

一个生命于亘古的隐喻里诞生

由此,岩石和水成为她祷词

拉丁元音次第划过的光谱

照见一个几何实体的神迹

直线和曲线,二元进制

螺旋花蕊上的光晕

照见象征主义的起源

                      写于2022冬春之间            

    

5,普罗米修斯的火炬

黎明一直没有到来

耀眼的地心之火   没于深渊

嗬,这等角螺旋的羁绊

这绝望的神秘和永恒

 

天地浑然,越来越多的人不知去向

如同夜里迷航的风

偶尔,在星河隐匿的时刻  

掩面而泣的身影,何其怆然 


擅长腹语的人们,别再制造日蚀的传说了吧

创世纪的黑比那般辽阔,只不见日环如火焰

是的,黎明一直没有到来

曙光寻不着地平线


谁能走出这沉船般的死寂

谁能把火炬举起,把普罗米修斯的火炬举起

把这哑语般的黑夜举起,照亮

并告诉他们,别在阴雨里梦呓般讲述艳阳

那是高温下的一场幻觉,如洪流,似瘟疫

                 写于2019初夏



6,佩戴石子铁环的勇士

 

因了那赋予灵的粘土  火种

和神谕的秘密

你被镣铐悬于海崖 

胸膛里  铁锤敲打而嵌入的铜楔

告知你的弥留之日

 

断崖    礁石惊浪

潮汐随星象更迭

明哲以保身吧    或者

道出你神谕般的秘密

懦夫走卒的规劝自古如此


观礼台上优雅的人们

为免理想主义滋生的祸

把陈腐的忠告奉为格言

可知道    你们狩猎时    

那兽驾于前的坐骑 出航时

帆船扬起的麻布翅膀

还有建造屋舍  观苍穹宇宙的技艺

通通是他所赐的恩典

 

一个借掩体伪装的幸存者,奥林帕斯山的宙斯

没有你他何以为王

而今 他非要置你于死地

派利喙的鹰如期到来  日复一日

以你的脏腑为食

高加索的岩石啊  你何以这样沉默无语  

亚细亚的女人为英雄哭泣

连同那比邻山城的仇敌

                           

                                  写于2019,5,3 . 

 


7.  伊娃和蛇

 

 伊娃   勇于冒险的我们的始祖

是否因为神的轻慢  使得你不从他命

以鳞片缝缀长袍的大地之灵

那斑纹闪烁、浑身雕刻着符咒的蛇

她道破的天机   使得你

被遮蔽的双眼瞬时澄明

 

"你们不会死的!

吃了这果子,眼睛就会开

并和神一样知善恶。"

 

冒着犯禁之罪    你决然违命

一次冒险

使得你从此去除幽暗矇昧

 

男人肋骨上取下的那根肋骨

竟然比它的主人果敢智慧

而我更愿意赞美无私的蛇

她才是你的恩人和导师


                                  写于2018复活节


8,荒芜的伊甸 


在清晨,或别的时刻

你的双脚被白棉袜包裹

止住开启栅栏的冲动吧

伊甸已然萧索


自夏娃携亚当遁离

苹果树再也结不出金色的果子

曾经蓬勃的蔷薇而今瘦如荆棘

百合萎谢,蝴蝶群离

轰然而至的蜜蜂,寻不到花蕊的气息


不必怪罪于一只青苹果

更不该谴责一尾蛇,它那么友善

智慧,于人类的懦弱和愚昧,它正是

勇者,和启蒙导师


                           2021,11,3



9,神话


此刻,羞愧如你,我只能隔岸观火

奥林匹克的初夏,一地新翠

蝉鸣齐奏。橄榄山下,风旋卷

一阵裙裾翩然,美人,鹰和少年

以众神之名的狂欢,在缺席者手中演变

神王隐遁,风暴于纷争中来临


善妒女巫之手莲花般绽放

金苹果降落,原始的诅咒

一席审判,言辞的荆棘

鞭打“被劫持的海伦”,古老的仇恨

重现之际,神谕已沦为修辞


午夜,温柔的平原

深渊之王,和黑暗一起沉睡

阿伽门农的船队横渡,划桨

随军号劈开的幽蓝,这远古的幻梦

于亚细亚的悲鸣中蜕成青铜的灰


护盾被乞丐从城堡盗走之夜

沿岸星光闪烁,帐篷朵朵

性奴的血泪浇不灭半神怒火

圆盾长矛,护脛头盔锁子甲

英雄策马,兵临城下 


黑夜,沙丘嚣起的冲天火焰

不是酒神共舞的欢场,是高架上的祭坛

那焚烧的,不是英雄也非神,是命绝之人

为船夫预留的金币在闭合的双眸寒光闪闪

烈焰霹雳,焚灰扬如雪,余烬将息时

天明,群鸥啾啾,军号起,墓园又作沙场

                                       写于2022冬季


10,流浪的蒲公英

     

 

一如既往地

你的祖先

以太阳的形状    和月亮的白

遍地搭建帐篷    

在草虫齐鸣的夜晚

迷雾般罗织梦想

 

 

荒野的午夜  

你听呓语如梦

蕾丝罗帐    云缕轻烟  

那白发女巫    

是你从未谋面的祖先

毛绒绒的睫毛里住着神灵

主宰叛变和迁徙     幽暗中

月白的冠球    那毛绒绒的蕊

是她寄宿的巢     一如此刻你繁星罗布的帐幔  

不过是临时寄宿的异乡    

 

清晨  你鹤一样立于风中

期盼霞光在旷野架起彩虹

睫毛上晶莹的滴液

不是泪水   是洁尘的甘泉


   

11.寂夜

 

我厌倦这没有烛光的长夜

雾霭和沙尘使得漆黑加剧

被木楔和铁钉禁锢的双眸

从棺椁的缝隙察觉太平间的死寂

我知道   那黑帐帘间陈列的尸体

连同卷宗上的字符

将在黎明之前化为灰烬

 

 

没有蛙鸣的夜晚

黑暗是笼罩深渊的帷幕

仿若罗马盾牌筑建的墙

死寂并非昭示末日的颓靡

风暴沉默在罗马士兵的头盔之下

和滚动履带的齿轮之间

 

我渴望撕裂黑暗的风暴和雷电

我渴望地壳蠕动拉开的裂缝吞噬辗压街道的带状齿轮

我渴望骑士现身  从鞘中拉出利剑

我渴望英雄落地的一声呐喊   甚至

我渴望遇上一个用唇齿和眼睛说话的人    

而非优雅如绅士的腹语大师  

那从坟茔挖出的骷髅

以蕾丝花边装扮的玩偶 充当

盗世者的幕前代言人

 

 

沉睡或假寐的人们

你们是看不见抑还是忽视

烟雨中那裹挟宇宙的洪流      

漆黑如墨浆的稠浓     喑哑的黑子

正张着鳄鱼的獠牙吞噬大地

 

世界像基因变异的畸形之婴

又像旧时愚顽的孕妇

受矇昧禁锁  又苦于突变恶果的无措

幽暗里蜷缩的果子

让人对分娩的时刻满怀忧忡      

     

                            写于2019年6月9日—9月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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