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羊记(外四首)
七点半,多余的树影。
沿途,月光稀疏。
我们约定了某个时辰,不见不散。
这时尚有几处迟到的事故
分布在每个人的意外里。
但我们并未在意,仍在舌尖掷下骰子。
其中某人昨夜宿醉,但醒来动作麻利
从小户型中开出越野四驱,将马力加大
在轰鸣声中辗过短暂的晕厥。
交警拦下他,但酒精并未超标,只得放行。
城东另一处,有人不顾劝阻,失手打翻茶杯
女人悲戚地收拾行装,等待他回头。
下楼时他跟前来探望的岳母擦肩而过
老人面色阴沉,目送背影。
南浦虹桥的人行道上,一对情侣
喁喁私语,谈及各自的外遇,孩子的学业
以及筹备中的离婚协议。电话铃响
男人挂掉通话,允诺
放弃抚养权。
郊外,焰火升空,照见鸟巢,惊起翅尖的白霜。
鞭炮声由远而近,在禁燃区外嘎然止步。
他举手,拦下的顺风车借故离去。
焦燥不安,他决定徒步至繁华商业街
那儿,聚集了更多去往荒野的乘客。
而我,一直将指针往后推迟一刻
以避开他人的整点。
在西饼屋,我决定吃一块蛋挞
同时,一款热汽腾腾的紫薯饮品让我心动。
我放慢咀嚼的速度,借机与售卖小姐攀谈
了解到她来自某座大山,父母漆黑的土坯屋。
她谈及往事,以不屑的口吻描述
上海外滩,带着深深的眷恋。
那是一个伤心地,“我已经三年没再回去。”
说话间手机闹钟响起,我突然记得
某个客户正在茶楼等我,他身上
有一种令人厌烦的刻薄。
我找了一个藉口,生硬地告诉他我将在深夜赴约。
拍了拍身上的饼屑,没有告别,我径直
拐过街口,在人行道上
回头,己无法辨认她的面孔。
离羊场大约还有三十分钟车程,我宁愿再远一些。
此刻,羊场院内,在一堆矿渣间
那些瑟瑟发抖的芦苇下,静静站立的羊毛
和绵软,弯曲的犄角,可曾
有一具温热的肉体可供栖歇?
不,那或许只是一具永恒反刍的幻觉。
屠夫在院内磨刀霍霍。
当车灯照见羊群的一瞬,它们凝如石雕,崴然不动。
无数双眼睛闪若流星。
是的,我们来了。
不 安
是一个没有门框的洞穴镶嵌在墙内,是一个
醉得不省人事的夜晚折断了时间,扔在
澡堂里的身体没有回来。
是一个无人接听的电话解释了一切。
女人腹部的疤痕,是一次湿滑的跌倒使她一边哭喊
一边掏出内脏,看着它们在雨中蠕动。
“孩子,你是一个从正确里运算出的错误。”
当他开始奔跑,她就丧失了缝合的勇气。
子宫巨大的挫伤暴露出矿脉开放的青筋。
他的成长越绞越紧,毫无怜悯。
苔藓爬上餐桌。是一片草原要饮下羊汤,水草丰腴
是一只头羊率领那么多公羊满载情欲,只为了
有一个忙于交配的黄昏可供宰杀。
是的,一条深不见底的沟渠
一张腥红的嘴,一轮可以照见面孔的圆月。
皱纹,环形山;一摊古老而刻薄的敌意。
是伞状的乳房揉搓着光线,使乳头直立。
但春风无限推迟了相爱的一瞬:
“春天掌握了驭马术,而你掌握马鬃。”
在握牌的手上开满梨花,抽出凋谢的一朵
让我们抽出最坏的一张预言死亡。
湿 树
在左右摆动且反复甄别后,终于可以
放一只安稳的猫。
透过反复打磨、抛光的琥珀,终于睁开双眼:
轮回嘎然而止,向外篷起豹纹。
一棵树因此进入猫的体内,
将年轮融化在它的瞳孔里,俯视
一堆缺乏晾晒的雨,冰粒,或者雪。
它浑身黢黑,透湿,远远眺望着你。
尾随你穿过巷子,钻进吱呀作响的门。
脱下大衣时,悄然隐去肩头的爪印
就着炉火,它继续伪装成
猫在起舞,在你眼前布置烟幕。
无法点燃的枝梢
随尾巴摇动。
它开始摩擦你的脚踝,源源不断
向你灌溉毛发之痒,剥开
你的警觉,向你伸出手臂
攀援你、缠绕你,渐渐光洁如丝绸——
需要你结实、粗暴;不计代价地走到床边
抡起彻夜砍伐的斧头。
而我饥肠辘辘
再次回到镇上。手持黑色雨伞
如伞柄上的弯钩,我向内勃起的某个器官
在雨雾中无所适从。
在黄昏,雨雾们刚好排成队,从小学
一直到家里,他们首尾相衔
花生那么大的心脏,因为
潮湿的力量而膨胀,加速,欢欣鼓舞。
弥漫在头顶的蓝色烟幕,有着煤碳燃烧后的
怀旧气息,提醒我仍是一个旧人。
仍需要隐姓埋名,避开
与熟悉的往昔相遇。
一个商贩用他的叫卖声清扫着街道。
一个往返于他的货担和客厅的小女孩随手
撒下未成年的垃圾。
一只狗向下压了压耳朵。
而我饥肠辘辘,仍需乞讨。
沿街,用碗接住门缝里射出的昏暗灯光
一家人在餐桌上遗失的饭粒。
女主人推开窗,打着饱嗝:
“给,拿去!”
有如煮破的饺子,瞬间绽放出密实,欢畅的肉馅。
手指弯曲,我痛楚的神经因衰老而舒展在暗处。
有那么一刻,我甚至渴望一个陌生人走近
往我的帽子里放下
他此生多余的孤独。
蓝医生
他是唯一一个穿越辣蓼花丛而不必留下脚印的人,他严肃
的面孔使杨树上的鸣蝉禁声。
急救箱内的消毒酒精,他可以任意涂抹在
那些妇女的皮肤上而不必在意男人们的眼色,他还可以
命令她们,扭过头,解开裤带,露出雪白的屁股。
尤其是威严的不锈钢听诊器,银针和针尖令人心悸的水珠:
从来没有一个词语能够抗拒他逼近的动作,至少方言不能做到。
整个夏天他往来于绵延不绝的村庄,进出每一扇木门而
不受阻挡。他的蓝色衣袍,没错,他用来隐身的长褂
总是不易察觉,只有那扑鼻而来的福尔马林味道
刺痛眼睛。他坐下来,捏住你的下巴
用棉签刺破你额头的火疖
挤出脓汁,任凭你挣扎、尖叫,始终一言不发。
很少有人能看到他出入公众场合时无所顾忌的大笑,或者
醉得不醒人事。他被一抹纯净的蓝色包裹,近乎一片天空。
长袍的下摆被风鼓动着,那皱褶
如同画框里的阴影,没有任何修改、涂抹的余地。
他沿途搜集不同器官的伤口和失眠的痛苦,分门别类
详细论述,并决定注射的剂量。
如果孩子哭了,父母就会呼唤他的名字
而他的蓝色面孔就会出现在镜中。
就连他走路的姿势都有一种诡异的石灰气味,令人屏息。
直到有一天他在儿子的葬礼上嚎啕大哭。
蓝色长袍在他身上,一片油污。
所有的人如释重负,就在那个清晨,第一个出生的婴儿
由她的父母用沾血的手指笨拙地绞断脐带。
前来祝贺的人群中有一位曾经被他划开肚皮,又缝合上。
隐隐作痛的这些年,时间更慢了。
偶尔,他掏出手表,根据收音机的报时调到整点
而那破损的心脏有着发条的惯性,在松散的齿轮间滑动。
进入晚年的他不再理会亲人,整夜熬煮
发白的露珠,调制一味来自广寒宫的药方:
孤独,乖戾;小心翼翼地,往他的瓷器里倾注着
被月光照彻的专制,被离别撕碎的乡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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