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晒
西边的太阳在午后和傍晚,不让人睁眼 世界茫茫然裸露在巨大的探照灯下 这样的光明霸道而衰败 我不得不质疑照亮的前程未必似锦 其实太阳并不都是暖人的,此刻 它被一圈光芒箍紧,像磨得又薄又亮的 洋铁皮锅底,随时有被烧穿的危险 我用墨镜过滤堕入黑暗前的光芒 看它在柏油路上制造着显而易见的枯燥和无聊 专门撵着那些蹒跚的步子 追到山墙、追到露台、追到半幅倾斜的风景里 父亲驮着一片光像驮着一柄寒光闪闪的大刀 背对世界。他背后哗啦啦刺眼的白,貌似壮观气象 却是千古洪荒涌到眼前的万般忧伤 背脊上的光芒和背脊一起下沉,沉到风景以外 天空展开父亲洗得发白的蓝布衣裳 2017.07.23 草/ 07. 24.修订 道义 这条路对所有的脚步都表示沉默 它唯有以躺着的方式抵抗 不说,什么也不说 凡在它身上发出的声音 肯定是强加的被迫 它喜欢松鼠和落叶的访问,胜过 人的踏足 尤其不懂为什么 人们常常在它身上开膛破肚大动干戈 然后……再打破,再缝合 它能做的无非是忍耐,再忍耐 在地震前,每一条路都预备了岔道 让人走错 当人们争论道义的时候,路 躺在天空底下,想念它自己长草的岁月 想念那些草结子,又被风吹落 想念果子在夜晚悄悄落地 2021,08,06 古村落 途经古村落 传说数代相传的织布机,用过它的人 手艺堪比黄道婆 年年秋叶在沉默的梭子上驻足,又被风带走 时光却不曾停下片刻 我在皲裂的摇把上摩挲 古人手心里的茧子仍可触摸 年迈者蹲坐门口 一群孩子追逐着互掷土坷垃 老人看着他们,也许什么也没看 只是把天色从日出到日落 把日子从明亮到黑暗,收入眼底 村里不见青壮,除了织布机吸引的游客 导游说,年轻人躺在屋里吃药 是城里回来的病号 一群雏鸡闲步在几棵老树下 树上贴满治肾病的广告和专克难言之隐的 偏方,其中有几张已被掀起一角 在风里呼呼喘息 远看就像谁摇着小小的白旗 2024,03,05 屋里在下雨 窗外。寂静灿烂着。 阳台和后院蜷缩了一冬的伞,徐徐绽放 与忍冬与风信子一道打开春天。 屋里在下雨。策兰的黑牛奶 继续被喝着 拖鞋踢踏着木地板,插入 雨中,像突兀的打击乐闯入弦乐的和声 东边门墙、台阶,西边草坪、 幽径旁灌木丛、后巷垃圾桶 涂抹着一层玫瑰金,各自孤独地奢华着。 屋里在下雨。策兰的天空 继续掘着坟墓 大理石餐台上散落着磕碎的蛋壳 炮火在屏幕上冒着浓烟而非二战影片。 电钻声穿墙而入似毫无征兆的突袭 一条短信跳进手机 隔壁丹尼尔先生为装修噪音致歉 其实不必。坦克与炸弹压倒了一切噪音。 春天的耳朵已被震聋 窗外,阳光盛大着寂静的空旷 屋里在下雨。策兰的赋格 一遍遍地吟诵死亡 2022,03,19 晚草于温哥华 / 04,02 晨修订 失踪者 深夜,你又来到面前。无言 一如既往空缺着你的脸 亲爱的,你的头颈是太过纤细的花瓶 独插一株花瓣儿紧闭的蓓蕾 像一颗把自己裹得死死的卷心菜 我张开的双臂,被误读为巨型剪刀 你倏然变成一张黑色底片 泪,自你白骨突兀的眼眶,汩汩泉涌 我瑟瑟发抖,再一次想要自首 那时,四周的目光是一把把匕首 你的不期而至令我胆战心惊 为着一段恋情或一个意外,甚至一场骗局 里的失踪者,你也必须失踪 我已被排在节目单里朗诵从报纸的角落 剪下的一段爱情告白 匕首们退回刀鞘。我晕倒在立春的门外 把一个寒冬熬成一锅中药 至今,都没倒完剩余的药渣 在你失踪的路上 我看见自己光秃秃站成一棵枯树,枝头 徒有一枚果实,兀自坠落 忽然,潮水袭来,从后脖颈没上头顶 湿漉漉的发原是一丛杂乱的水草 把你我缠绕成死结。附身捡拾坠落的果子 竟抓了一手血 “妈妈!”一声呼喊。你闻声隐遁 我多想把女儿的手和你牵在一起啊 其实,她呼喊的妈妈也不谙其源自哪棵树 于另一个母亲 她,也是一个失踪者 2022,07,19 一稿 2023,08,03 修订 環 再也逃不脱 这埋伏在名字里的宿命。环啊 合上眼。双腿打开幽微的花园 黑暗里给自己放电影 火焰哔剥,云雨巫山。久远的笑 荡起秋千上的耳环 疼啊!铁器钳住尖叫,哐当跌入 金属盘,坚硬。冰冷。凶器以法律的名义 塞进柔软。男人与爱情悉数缺席 房门钥匙不在自己手里 大唐的风潜入麦田孕期,惊叹 两亿女人体内蜿蜒着长江一样长的索链 她只是那链上无名的一环 当子宫萎缩成干瘪的苦瓜,麦子刷刷抽穗 阳光穿过连缀百页的细孔 在脸上打转,恰似摇曳的环跌宕于秋千 有人从她耳垂取走 那深植于子宫的戒律呢 圈套已长在肉里 连死亡也逃不出去。环啊 2021,07,23,草 / 2022,07,21 修改,/ 2023,05,22 三稿 雨中疾驰 马路上的雨水,被疾速的车轮 碾出奔腾的沙飞翔的雾 风夹着雨,被行进中的车窗削成一把把 湿淋淋的快刀 追杀路人。流浪汉 胸口挂着饥饿的牌子穿梭于快刀之间 其实,雨并不急 它知道自己——从天上掉到地上的宿命 急的是车 更急的是车里的人,他们 总是比雨中的流浪汉更多焦虑 所有地上的奔波 无论朝着哪一个方向,都免不了急切 一只臭鼬窜出来,试图穿过马路 觅食,却在轮下倒毙 它垂死前因恐惧发布的恶臭 躲过湿淋淋的乱刀,搭上我的车 令我不得不 把死亡的气息带到远方 2016年5月
牧师 曾经,洪钟之声 跃上十字尖顶,震颤彩色玻璃。 细细裂纹渗出水波,回声尚在延时。 癌,已把你啃噬—— 徒剩一副骨架,如岁月弃置的门框。 输液管里滴答着,你咬住垂死的牙关。 假牙被摘去,还能咬住什么? 儿子儿媳已经决定。 窗外,荼靡将白色祷词铺满暮春。 四周在滴答声里空旷。 你嗫嚅着不要,不要啊…… 阿门!布道结束你总是大喊一声。 惊醒打盹儿的信众。 此刻,你的嘴巴是口塌陷的枯井。 临终关怀屋备好了舒适,温馨, 鲜花,微笑,吗啡,巴比妥,芬太尼…… 一切无关救治,仅用来麻痹疼痛, 帮你静候。而你 多么不甘就此提前等在天堂门口 ——尽管那儿离上帝更近。 2020,12,07草 / 2023,07,30二稿 / 2024,04,11修订 马王堆丞相夫人 两千年前的肌肤仍被今天的手指按出弹性 她曾被如何宠爱过啊,居然可以柔软到现在 当年封存她的人可曾想到未来的某一天 多少无关的手来翻弄和他有关的身体 翻弄她的人戴着口罩戴着手套, 在她身体上一厘米一厘米地行进,当然也不会放过 那处最私密的风景 考古学在因痉挛猝死的心脏和被瓜子窒息的气管之间 各执一端,而谁是痉挛的诱因?谁是致命的瓜子? 则是一部野史小说倒叙的开端 小说家让狄仁杰、福尔摩斯,还有活在当下的李昌钰 相互穿越,他们各自从陪葬的珠宝中选取一颗 然后沿着三条细如发丝而富含蛋白质的线索进入历史 2015. 12/.19. 草 / 2016/.12/.11 完稿 / 2018. 07. 13 修订 人道主义也饿了么 他年轻,他壮实 他被验血验尿,被胸透,被听诊器测过前心后背 他被入职体检妥妥定为健康者 他庆幸自己得到了一纸养家糊口的通行证 就一头扎进那个喂不饱的饿了么* 就驴一样奔波在远离家乡的车海人流里 就当是条鱼在首都的汪洋游弋 就奔跑在饥饿的路上只争朝夕 送上力气送上速度送上仅有的一条命 在北京的严寒里倒在第33单送餐路上 再也没有站起来 再也没能看一眼和他的制服一样蓝的天 他的胸前印着饿了么 他的后背印着饿了么 他的妻收到了健康证置换的死亡证明 他的儿不停地问爸爸怎么不回来 哦,爸爸去给你买好吃的好玩的…… 她转身抹泪,去找丈夫卖命的饿了么 她被拒之门外因为他的死与饿了么没关系 仁慈的饿了么,没关系也愿支付两千人民币 ——这个赔偿纯属人道主义 噢,人道主义,多么轻盈啊,比一捧骨灰还轻啊 人道主义也饿了么? 饿了么?饿了么?——妻哭喊着 他从太平间里爬出来,骑上严冬的风 给人道主义送餐去 后记:据Top 互联网新闻:2020年12月21日,北京43岁送餐骑手韩某猝死在第33单送餐途中。其雇主“饿了么”称其与死者没有雇佣关系,出于人道主义,愿提供两千元人民币赔偿。事实是,雇主每天强制从外卖员第一单里抽取3块钱缴纳名义上的意外保险,但实际缴纳1.06元,还有差不多两块钱被雇主巧立名目坑掉。一个人一天两块,一年就是700多块。300万骑手,这个“饿了么”每年抽保费就抽走了20多亿。今读此新闻,痛心疾书。) 2020,01,14 于温哥华 颠倒的世界 上世纪70年代, 彼得•汉德克写过一首《颠倒的世界》。今天,我找不到新的标题 ——题记
把风推到窗外 流浪汉的半截围巾即刻卷成喇叭 难怪呼啸并非都是冲锋的号角 把嘴巴塞进早餐的果酱,舌头夹在三明治里 我不知道是咬住了食物还是咬住了自己 把皮肤涂进润肤霜里 皱纹挤兑着平静,线条在太平洋上汹涌 把雪花一片片扔进火焰 雨水回到云朵,而火不能退缩 (一旦点燃,必以周身的热烈以最后的灰烬 昭示磊落) 我没有说谎,是谎言在说我 我没有期待死亡,是死亡惦记我 不是我没有远方,是远方消逝于我的抵达 不是我彻夜失眠,是夜从不曾合眼 不是我离开爱人,是爱离开了爱人 不是我一天天撕掉日历,是日历一页页撕掉我 此刻的世界 骨头追赶着野狗的饥饿 魔鬼扮作仆人蒙骗上帝的慈悲 绵羊落入狼窝还以为进了庇护所 男人们鸵鸟般缩回到女人的子宫 道路被塞进各种鞋子占领脚的居所 于是,陆地塌陷,海水放浪于城廓,阳光被暴雨 割成一条条碎玻璃湿淋淋乱戳 于是,光明在黑暗前下跪,冤魂在法院门前静坐 于是,我听见凶手狂笑着吆喝 炫耀他的杀人游戏 那个被他把脸摁进垃圾桶的女孩沦为魔鬼的杰作 他的利刃捅进她的乳房 捅进他罪恶的淫欲侵入过的私秘甬道时 居然还说着是他的最爱 如此在镣铐里说笑,令天方夜谭都瞠目 令一千零一夜的传奇也惊呆 “女孩面带微笑死去” ——魔鬼的供词膨胀着屠夫的胜利 然而,世界很快就忘了屠夫,忘了刀下的冤魂 至于领袖和元帅们 哪里有空闲关心一个死去的女孩 他们正在演讲,正在竞选,正在左边握手,右边磨刀 他们的唾沫煮沸人民的血 于是,成群结队的女孩,女孩们的父亲、丈夫、情人和儿子 跟着伟大的口号去了 一去不回 难怪啊,病毒戴上了王冠横行无忌 难怪啊,狗与狗日益亲密,人与人越来越疏离 原定春天的婚庆改为亲属缺席的葬礼 提前发出寿宴请帖的主人被通知 预定一份死亡证明 此刻,窗外的春光宁静着盛况空前的美丽 悲伤已失去痛哭的能力 上帝用口罩掩面,缄默不语 人间的泪嚎啕着一路逃逸,逃回每一双眼睛里 2019,10,10,草 / 2020,01,20,二稿 /2020,04,27 ,三稿/ 2023,04,18,再修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