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二五年第一期
栏目主持:杨炼
主编:杨炼/轮值 唐晓渡   执行主编:田庄

王家新,中国当代诗人,1957年生于湖北丹江口,高中毕业后下放劳动,文革结束后考入武汉大学中文系。现为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教授。著有诗集《游动悬崖》、《王家新的诗》、《未完成的诗》、《塔可夫斯基的树》,诗论随笔集《夜莺在它自己的时代》、《没有英雄的诗》、《为凤凰找寻栖所》、《雪的款待》、《在你的晚脸前》、《黄昏或黎明的诗人》、《教我灵魂歌唱的大师》(即出),翻译集《保罗·策兰诗文选》、《带着来自塔露萨的书:王家新译诗集》、《新年问候:茨维塔耶娃诗选》、《我的世纪,我的野兽:曼德尔施塔姆诗选》、《死于黎明:洛尔迦诗选》、《没有英雄的叙事诗:阿赫玛托娃诗选》 (即出)等多种。作品被译成多种文字,由罗伯特·哈斯作序的英译诗选《变暗的镜子》2016年在美国出版,第二本德译诗选《晚来的献诗》2017年将在奥地利出版。多次应邀参加一些国际诗歌节和文学交流活动,并在国外一些大学讲学、做驻校诗人。

王家新的诗

南方,北方

 

“北方真实。南方明亮。”

——保罗·策兰

 

青翠的山岭,无雪的南方

冬天奇异的艳红花朵

 

不断地变道,向东,向南

大地接纳我们

直至一座缀满累累椰子的茂密门廊

 

但是还有一条子午线

还有零下十度的冷

还有彻夜高悬的明亮猎户星座

还有冰雪中的跋涉

和时间的停顿

 

——你属于那里。

 

2022,12,24,广州-深圳路上

 

 又听见大海的涛声了 

 

又听见大海的涛声了

 

又看见天上的星星了

金星,木星……

 

又可以写诗了,因为“荒谬至极”

 

就这样,从一座疫城出走

我和一位“重又活过来”的“老人类”

驱车三百多公里

走向海

 

我好像从未见过这样梦幻般的冬日的海

好像它从不存在

 

也从未见过如此坚挺的苇草

蒙霜的枯叶纷披

一枝枝仍在向上的尖穗……

 

而在晚上七点

我们重又在黑暗中坐下

在这临海松林边的“孤独图书馆”*

 

又看见那马眼中昏暗的海平线了

纵然我的这双老眼

也已“接近盲目”

 

又听见那远远而来的涛声了

我们已不必在这里朗诵

 

2023,1,2,河北昌黎阿那亚

 

注:“孤独图书馆”为昌黎阿那亚文艺社区的标志之一,靠近海边。

 

“致敬保罗·策兰”:基弗在巴黎的展览*

 

装载烧焦石头的手推车

玻璃柜里的集中营

铅灰色的布满巨大伤痕的画布上

粘满枯褐色的止血蕨草……

 

这是在巴黎,一座废弃皇宫内的大型展览

一个从第三帝国冒烟的砖窑里

逃出来的画家诗人

 

他是在向保罗·策兰致敬吗

 

七月的空气更炽烈了

北极圈里的冰融化

这里,烫人的水泥大街上布满影子

远处传来加油站排队司机的一声咒骂

而我的视线从带着弓形箭头的

乌克兰地图上移开

我们看不见的黑色太阳群在我们上空燃烧

 

2022,7

 

注:2021年12月至2022年1月,德国著名艺术家安塞尔姆·基弗(Anselm Kiefer)在巴黎大皇宫展出了题为“致敬保罗·策兰”的大型艺术展。

 

在科德角

——访玛丽·奥利弗旧居

 

你的面向海湾的露台上的桌椅仍摆在那里

似在等待另一位诗人

来接着写诗

 

在那里,你曾看见三只白鹭

倾斜着飞过水面

“它们温柔地张开翅膀

滑过每一样黒暗的事物”

 

但是死亡照样来临

弯臂一样的科德角

挡不住来自整个大西洋刺骨的冰风

 

而我们来的时候

那枯萎的、爬满你的门扉的栎叶绣球藤蔓

已结满累累籽荚

——它们有着古铜的色泽

像是你的家徽

 

我不知道你是否为它写过诗

你已不再需要为它写诗

 

2023,12

 

饥饿年代

 

那时,我家还不像周边村民们饿得那样惨

我的父母是中小学老师

 

我的母亲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只老母鸡

但是,待她上完课回家后

 

发现满地扔的,都是还没有炖熟的

咬不动的鸡腿、鸡翅膀……

 

她把我痛打了一顿,说我那时的哭声

把邻居们都招来了……

 

——这是多少年后我听说的故事

那时我才四岁,或是五岁?

 

我完全不记得了,但我知道

那个小男孩还在哭

 

我还知道,他的每一阵哭声

都有点虚弱,力气不够,但他还在哭

 

而在那传来的哭声中,我写作

我知道在那哭声的背后还是哭声

 

我知道在这片土地上至今还未矗立起

一座让我们屈身的纪念碑

 

因此我写作,继续写作

我在那再次传来的哭声中写作

 

2024,5,10

 

光州少年

——读韩江《少年来了》

 

光州少年

让人泪流满面

 

光州少年

被扔在军用卡车的车厢里

他们的黏乎乎的血

多少年后仍从

你的文字间渗出

 

(但是到底死了多少人?

这是一个谜

这至今仍是一个谜)

 

光州少年

早已腐烂在泥土里

他们的父母

也早已成为白头人

 

光州少年中,有一具尸体

那几乎被装甲车碾平的尸体

一直无人认领

 

他面目模糊,没有名字

当然也不会出现在纪念碑上

 

但有人说他或许并没有死

他只是“失踪”

他只是在他逃学进城参加游行前

挨了他奶奶一巴掌

 

那火辣辣的一巴掌

 

“一记耳光,

两记耳光,

三记耳光……”*

 

是你在捂住自己肿胀的

腮帮子吗

 

是你在捂着脸问吗

谁杀了我们的光州少年?

 

但也许他并没有死

因为他后来似曾孤零零地

出现在另一个城市的广场上

还有人看见他曾和

莱比锡游行的学生们一起

向着柏林,向着柏林墙

挤上了北上的火车——

 

多少年了!他仍是那么年轻

那么富有冲动

他的眼中,有一种

让我们想哭的

幼兽般的光

 

或是他真的死了,永远死了

和我们春天的光

夏天的雨

冬天的雪一起死了

 

光州少年

你在哪里?

 

2024,10,13

 

*韩江《少年来了》的第三章为“七记耳光”,讲述的是恩淑忍受逼供者七记耳光的故事。

  

秋天的普林斯顿

——给米家路

 

普林斯顿的秋天

每一片颤抖或飘动的红叶都在准备

自己的告别

 

博物馆前,椭圆形的“爱因斯坦之桌”*

流水潺潺,顺着桌面

似在向着自身无尽循环

 

而在它的周边,是七个星球

像是终于摆脱了宇宙黒洞的吸力

也散落在了这里

 

选择其中一个晶石球体坐下吧

不,用手去轻轻抚摸它

并闭目倾听

 

在一个秋光镀亮的世界里

那些永恒的名字

都把自己写在了水上**

 

2024,10,25

 

*“爱因斯坦之桌”(“Einstein's Table”),著名华裔雕塑艺术家林樱的作品,座落在普林斯顿大学艺术中心的博物馆前。

**参见诗人济慈的墓志铭:“Here lies one whose name was writ in water。”

 

航线

——致简·赫斯菲尔德

 

从东京湾转机到纽约,过了白令海,便进入北美上空,

在机翼划出的带轻烟的嗖嗖声中,

我向下看到的,竟是皑皑雪山和冰川……

 

好像是我终生不遇的一道奇观,

大地的一阵奇寒……

 

“你是幸运的,你走的是靠北极的北方航线,

不然你会看到满天烟雾。

南加州,一场噩梦——

圣莫尼卡的居民已被疏散,

你知道吗,它就离布莱希特流亡时住的地方不远……”

 

哦,布莱希特!

从一场烟雾逃向另一场烟雾。

就在你忧心仲仲地察看火势和风向的时候,

我们飞过北海道,飞向阿拉斯加,

仿佛重返冰川纪。

接过一罐日本空姐递来的沁凉的札幌啤酒,

我想起了我读过的川端康成的《雪国》,

你知道它的结局吗?

 

它的结局是一场冲天大火。

 

哦,冰与火。

这个世界的冰与火!

 

你是对的,你提到的那条佛经让我心里一惊——

“我们生活在燃烧的房子里。”

而解脱的人从雪国走来,把自己献给虚无。

无助者祈祷。

旁观者的眼睛即使在高空之上

也会被火星灼伤。

 

没有幸运的人。

没有可以拔着自己头发升天的人。

火舌飞进我们每一个人的房间里,

浓烟要让我们窒息。

(被烧掉一只耳朵的野兔早早就蹦进了

伊丽莎白·毕肖普的一首诗里。)

而我再次抬眼望去——

机翼下的冰川已经半裸,

更远处的那一大片白斑,也就是格陵兰岛,

转向了地球的另一边,处在

一场帝国梦的最边缘。

而我被绑在我的座位上。

而救火的人正在火海的惊涛下

拼命冒烟跑动。

而你的眼睛也就是一场火灾吗,

而我还得再写一首冰川的旁注之诗吗,

我的航线永远在

冰与火中穿行。

 

2025,1,25,纽约

 

*参见伊丽莎白·毕肖普《犰狳――给罗伯特·洛厄尔》。

**参见穆旦《诗八首·一》“你的眼睛看见这一场火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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