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行 记 菲力浦 · 萨隆Philip Salom诗六首 译者: 武陵驿
印度圣土 他在印度,热爱泥土 目睹土壤自指间溢出 像风卷过天堂的地板 难以置信老人家这么形容它 牛粪,他们说,好东西,先生,上等货。 他看着他们,肯定他们说的是泥土。 他带回一些,但被海关没收。 这把泥土,他回答,一千年 甚至是几千年,内藏圣洁。 不管怎么说,他们把它烧了: 他们说:你会明白的,先生,就是牛粪。 他原指望将它藏在家里,放入 一只手工木盒内,像诗那样紧实 如今只有保存那只木盒,空盒子。 夜里,半梦半醒,他听见它的动静 牛蹄嘎吱嘎吱走过屋子 海滨小城 雨来得闷热而繁忙, 屋顶攀缘着庞大的流言蜚语, 像冬天烂嘴里的卖鱼泼妇。 我们谈论着气温和海港,渔船 的恶臭摇撼着我们的想象力, 蜘蛛构造的杆和网,绞车 吱嘎作响,男人淹没在黄外套, 帽子,胶靴和银浪当中:鱼 从货舱中溢出,眼珠子闪亮, 在甲板上打挺。 乌云墨黑 像乌头鱼般,又在码头上翻腾, 醉汉似的堵住我们,呼喊跳跃, 遭季节围困,雷声应时鼓躁 在冬日舌尖上,水体汹涌 从红土水泥的露天沟渠汩汩汇入 小城下水管,回声隆隆。 随后 一切陡然清空,渔船在眼里缭乱了 犹如渔夫清洗红鲷鱼 间或晃动水桶里的太阳 直到鱼和湿砧板 被光撞响。 夜行记 我们在夜街上漫游,恋人间 兴奋的香水味:这是最繁盛的花园 没有枯萎也没有静止的生长 我们一遍遍穷尽街巷:精确 宛如童年时。街灯在头顶上闪耀 俨然是巨大拉链上的齿牙;拉链 打开,宇宙悄悄进来。结局是 山上辉煌的府邸, 世界在那里终结。不知是什么。 相爱的日子过后,争论折磨这房子, 空气里爆发吵架的火星,而流血 追踪其去向。我们从山上退却。 我走到情人的房子,我们在那里 关注肉体,用大头针钉住婚姻的秘密 裸身流浪在她的沙漠里,寻找答案。 归来时,快感尚未耗尽。答案就在 山上辉煌的府邸 世界在这里终结。不知是什么。 归来的乐趣在于重建。 相同材料不会以相同方式构建两次。 被岁月筛出的一家人。没有静止不变。 我们织在一起,像温柔而疯狂的地毯 用灵巧或淡漠的瞬间织出图案 循环往复,重复那些不合适我们的 直到完工。我将恐惧织入其中,这是 山上辉煌的府邸 世界在这里终结。不知是什么。 我们决心去赢,以速度对抗朋友。 另造一个国度后归来。她去杀死 一种软弱,却发现她自身的软弱并逗留到阳光 在她的大腿上褪色。我和朋友同醉,发出 叛逆的呼喊,在一间坐满评论家的屋子里。 早上我们成名。中午孩子们长大, 晚上有人死了。我的答案是 山上辉煌的府邸 世界在这里终结。不知是什么。 是什么 发生在卧室里像另一种风格 缓慢的期待,像有人卷烟似的 按其形状。董事会里有其集体形式, 摄影棚里也有。在广告楼层 他们的计划逾越了可能,让这个回声室 听起来像你是老板,如果你傻,引你 离开你自己,到无人之处。痴迷于 彩色和裸体,犹如那缎子皮肤的模特/型号 你甘心买账,却不得不抵制。春宫画 给那些很难爱的人。把未来穿得 太贴近的人,声音收缩: 八汽缸油门从颤音到尖叫 由生里夺路,死去那样快。火焰 在玩世或厌世时,揉皱凶猛的丝绸 从工厂的瓦楞纸上窜起来, 凌晨2点写到纵火,或有人真着火了。 这种庸常的鬼祟,在过去更真实,称为 优柔寡断,如同空气中皱巴巴的汽油味。 有人发现篱笆外边草太绿,楼梯不结实, 楼板承载着踱步声,做爱类似于 奸情,从脚面一路往上赤裸裸。 今生的风,跟今生一样不可改变。 陀氏的建筑师 或左或右,他们俩互相反驳你来我往 在句子里像无止境的街巷,他们犹如动词 彼此反对——否定自身,在对话中互相否定…… 在句子中间,他们撞见了陀思妥耶夫斯基 为道德追问发疯的狂人,两只口袋里装着枪支 头发里散落下赌场筹码。这座城, 他大喊。为什么是这座城?既然童女们 没有投奔上帝,而是奔向银行家和总裁 建造的废墟。我该怎样描写?为什么 金钱是罪孽之后最大的问题?莫非我 写的文字必须除衫为这些埋单?钢管舞, 赌博,阴谋,残杀老寡妇 在有人发觉之前?两个建筑师没有时间 给小说之类的玩意。实实在在的名声 蓝色玻璃幕墙大楼为他们矗立。 他们奋斗是为了权力而非道德行为,他们 在负面处宣告正面,这里最接近哲学 基本问题,政府内的现金诸神 是他们感觉最接近的恩典,建筑蓝图 在规划师手里沙沙作响,理论使人发昏, 幻灯片将条款装入合同,将卡通片 装入城市。他们差点没看见那个写小说 的老头在一旁整理传单。他正在大喊: 我的大楼在这儿(指着脑袋)也在 那儿(指着他们)。我的大楼能挺立数百年! 他面前是行刑队。玻璃教他们眼花缭乱。 陀氏想为他那过时的上帝把所有的钱 换成文字。他们掷出神奇的骰子, 滚过2020年的赌桌,把赢来的带回家。 谁还要像俄国小说家那样成名? 溺水和鳗鱼 他身形瘦削并不矫健:在黑水中 他像两条鳗鱼在短裤里面蠕动。 她要爱他,因为她是水覆盖他 全身湿透是怎样一种感觉她知道 她知道他的皮肤底下在做什么 于是他感觉到河流侧身接近男人 的方式是男人的话很少,总是在幻想 他是卡萨诺瓦而非短裤头里的一两条鳗鱼。 我不是过去的我,他想。我最好躺平 为何我湿漉漉的在她的两岸间蠕动? 我的妻子和孩子在哪里?但河水 亲吻他,将他带入下游 的角落。我是天使那样的,她说。 这不是诱惑。不必再担忧 这些。他们已经回去。在他头上水面 像一片无法再看透的云母。 他看不到太阳,也看不到月亮。 当你死去,再没有新事物可看。 不再搅扰旁人。记住他们疼痛着 她对他说。生者大多靠此活下去。 然而他躺平在曲终。他是痛的状况 痛的调门,痛的轮廓将他撕裂,痛的声音 倾听狂喜而非赦罪。所有的天使都是乐手。 在黑水里面你听见自己飘呀,散呀。 你是这样。乐声终了你听不到回应。 黑暗的水,黑暗的……以及黑暗的虚无。
平凡的一天正在结束,或早已过去 澳洲著名诗人小说家菲力浦 · 萨隆访谈录 武陵驿
此刻的天空是一种真理。蓝色褪尽了,溶解成浅浅橘红的一长条,像河流,驮在树杈和屋脊的背上;虽然天光还很亮,这里地处东北高坡,但看不到坡下方远处的市中心摩天高楼;虽然风轻人闲,沿街停放的一排汽车好像一百年没动过,但想不到昨天市内还爆发过一场警方称为20年来最暴力的反封城示威。墨城自去年以来已是6度封城,一只负鼠跳上电线,以尾巴缠绕着电线,施施然爬上院中的老橡树,不是一只,前前后后,共有三只,我意识到每天这个负鼠家族都是在地面上——我眼皮底下——逍遥过白天,才姗姗回到树上。 与人相比,他们的世界既不割裂,也没有多少不确定性。这是我所体会到的菲力浦·萨隆(Philip Salom)谈论的傍晚。平凡的一天正在结束,或早已过去,露在外面的一半时间和埋在里面的另一半时间形成衔接和渐变,而写作,作为一种关于时间的魔术,或者一种改变时间的生活方式,悄无声息地开始了。2021年8月7日,这个平凡的晚上是在线上,我同隐居墨城内城区的著名诗人小说家菲力浦·萨隆在Zoom上衔接,作一次特殊的封城访谈。适逢第二天即是他的生日,虽然由于禁足在家,无缘聚会庆祝,但一次关于写作的访谈如同一次意犹未尽的远足,提升了疫情期间中澳两地诗人之间的热度,对诗歌,以及对生命对友情的热度。
武陵驿(以下略称为武):让我们从您小时候开始。您从小喜欢的作家有哪些? 菲力浦(以下略称呼为菲):我从小不读诗,长在乡村,屋子里没有所谓诗的读物。相反,我一直在阅读,事实上我读的大多是通俗小说,例如侦探小说,冒险读物,人物传记。我只能在流动图书馆到我们那里的时候才有书读:一位驼背大叔,非常安静,开着一辆大众迷你巴士到处转悠。他一拉开车门,书就来了!对要读书的孩子有多带劲呀。但一本诗集也没有。 武:有意思。那么您怎么开始写诗的? 菲: 许多我熟悉的诗人少年时代就开始认真读诗,写诗也很早。我没那么幸运。每念至此,都有点难堪。乡村背景色意味着我迟至二十出头来到城里生活,才开始读诗。我的一个朋友总是在读迪伦·托马斯,但我想读小说,也尝试写小说。那时候,创意写作才刚刚开始在大学里成为一个教授课程。我报了名,立志当一名小说家,却惊奇地发现自己写的全是诗歌,一发不可收拾,直至澳大利亚诗人威廉·哈特—史密斯读到我的作品,当场宣布我是一个诗人,那一瞬间,我既感意外,也无比满足。我遇到一两个当地诗人,颇受打击,威廉那时是最好的一个,他不排挤,也不搞小山头。他喜出望外地发现了我,一个心胸宽广的伯乐。他对我的栽培非常有效,是我早期最为重要的勉励者。后来,我做了诗人,至关紧要的一点,做了一位广为认可的诗人。 武:可以介绍一下您目前的写作状态…… 菲:过去我每周大多数天数都在工作,所以,我有空就写,通常写到深夜。多数作家都是那样写。我想这是为什么许多诗集中多次出现“夜晚”这个重要意像。后来,我提早到傍晚时分写,自从辞去大学职务后,我集中在傍晚到深夜写。原因很简单,真的——我就是无法在早晨写作。这是前脑效应吧。有点单调,是的,尽管我也不想那样。我喜欢平凡的一天正在结束或者早已过去的样子,我爱傍晚时分的光线。一种置身他处的氛围。总之,我是夜脑型,夜深人静,我陷入纷繁的感知中,那些个人意识和语言意识,特别为诗歌所预备的。我全然信赖如此的昼夜区分,它造就了我40年的写作生涯。 武:这一点我深有同感。我也是夜间写作者。许多作家都谈起过他们各自的文学朝圣路。您可不可以谈一谈您走过的文学朝圣之路呢? 菲:不,没有文学朝圣之路。我根本不信。太外在的东西,根本不能驱动内在的我。无需将之称为什么奇妙旅程,我曾探访过周边一些地方,一些作家居住生活的地方,但什么感觉也没有。或者说,不如那些不写作但作同样探访的人那么有兴致。 武:既然您从小与诗无缘,那么,请教打动您的第一首诗是什么? 菲:纵然从小不接触诗歌,也对诗歌兴趣寥寥,然而,我老是记得威廉 · 布莱克的《病中玫瑰》,中学时老师教的。艾米莉·狄金森诗歌的奇异气氛一直纠缠着我,也是学校教的,后来是我20岁才读到的迪伦·托马斯那些晦涩且辉煌的早期诗篇。抓住我心的是语言和知觉的陌生感。他们的诗完全惊到我了。当时,我不能解释,也不总是能理解,但我五体投地相信。迹近认知失调,那种感觉令人难忘。 武:写作有时候是一桩吃力不讨好的差事。请您坦率地说,您的写作是充实了您还是消耗了您? 菲:两方面都有。当我的写作达到某种令人吃惊的信服程度,我会非常兴奋。讨论很火的那种“井喷”。通常,我会按主题或概念写出一本书长度的诗歌,一旦井喷稳定下来,我会持续数月地写,一般每天一首或数首(只要有时间)。初稿有可能是最充实或最“兴奋”的状态。以后,重写和修订,我可以写得很苦,很累,那种时断时续的创作过程趋向于消耗殆尽。我很清楚这种差别:一个是由内至外,无中生有,如同直流电,下笔成言;另一个则是来来回回,复读作品,在内部寻找一些额外的东西,然后整合到文内。如此精力和思想的来回洗牌更像是交流电。 武:希望您作为前辈对有抱负的新进诗人有所指点,比如,您可以谈一谈对我们而言,有什么是常常会犯的毛病? 菲:通常的毛病:阅读不充分。阅读不够贴近,不够广泛,不够批判。其次,发表诗歌太多太快。当诗人,才华只是一方面,新进诗人必须通晓那些最厉害的诗人所呈现的诗学种类和技艺,以免沦为业余水准。也就是说尽可能地阅读世界各地的诗歌作品。我见过有抱负的新进诗人很真诚,但写来写去全是业余水平,甚至是矫情。世上有太多的诗写成了文字说明——分行的散文,或者只是“自我表达”,结果既不是诗,也不是小说,相反,就是些低级修辞。我并不是说这些不够戏剧效果,公开朗诵这些可以非常有演出效果。但若是强加观点和定位,我觉得没多大意思。我不惊艳。诗人需要找到自己的途径,通过准确的口述,创新,智慧探求的意识等等,邀请读者进入陌生而新鲜的感知。 武:谢谢您的提醒。请问,您觉得自我中心对作者有利,还是有弊? 菲:我喜欢这个问题。作者必须保持自信,必须勇敢无畏,敢于冒险,乐于冒犯。作品必须接受严峻的批评。这一切的挑战有赖于一个健康的自我,一份自信,蔑视一切。自我的力量不同于那些趾高气扬作秀的诗人,也不同于自恋的虚荣心,主要区别就在于自信同自我神话的对决。不过,请注意,那些诗人可能能量很大,广受欢迎。 武:可否透露一下您的写作弱项? 菲:宿醉? 武:那您是不是有过写作瓶颈? 菲:我很走运。没有。我信赖自己的头脑找到方向……写下去。这也包括较长的时间无所事事!但我并不焦虑,所以这不是写作瓶颈。我有18个月什么好东西也没写出来,然后,同时写了两本诗集。有些集子仅仅花了一两个月就写完初稿,随后是较长较为缓慢的重写过程。最近我在创作长篇小说,过程也是一样。相对来说,我是多产作家,40年来出了14本诗集,长篇小说也快6本了。 武:您觉得当作家最好的事情是什么? 菲:老实说,我不知道。我有一些作品自视高于别人。一般而言,是自说自话(原文是拉丁文sui generis)的,完成度颇高。可能并不符合别人的见解。我本人的不确定性是一种变量,让我现在了解文学成功是怎么一回事了。从我们置身的时代,不可能知道我们的著作将如何经受那种古老的“时间的检验”。我想我的意思是检验就是检验。但也可能不是。有一些成功只属于他们的时代。大量的文学成功是符合时代和时代精神的某些作家和作品的小题大做。时代精神常常同文学时尚相关,也同文化意义相关。但这些终将改变,日子一长,就不再重要。而且,出版社和文学网络制造的是名声,因此(必须)忽略其他在成长过程中的作家。这不是对才华和成就的准确评估。名气不足有一种更危险的形式,一些作家由于政治因素被忽视了,或者比被忽视还差。 武:有哪些诗人是您喜爱,但被低估的? 菲:有三位。以澳大利亚而言:詹妮弗 · 哈里森(Jennifer Harrison), 麦而 · 马基米(Mal McKimmie),马克 · 李德( Mark Reid). 我也想说艾力克斯 · 施考弗隆(Alex Skovron),但我想到《世界诗歌》已经刊载了他的作品。 武:您最喜爱的文学期刊是什么? 菲:我往往避免在文学期刊上发表作品,早年培养起来的非职业写作!我发现同时阅读一大堆不同风格不同质量来自不同诗人的作品非常碎片化,不能令人满足的阅读体验,足以浪费诗人和他们的诗。然而,针对文学评论,我爱读《伦敦图书评论》。那上面许多不同作者的长篇大论博学而智慧,引人入胜,常常教育我匪浅。

【译者简介】:
武陵驿,生于上海,居墨尔本。澳洲华文作家协会(ACW)会长。 小说散见于《芙蓉》、《文学港》、《江南》、《莽原》、《十月》、《幼狮文艺》和《四川文学》等文学期刊。诗歌刊于《创世纪诗杂志》、《乾坤》等诗刊,小说散文入若干选本。诗歌入选花城版《2020中国诗歌年选》等选本。在台北出版小说《敲头人》和《骑在鱼背离去》等。在澳洲台湾北美等地的获奖纪录从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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