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奏》

雨，在高处的子宫孕育良久

终于落入尘世，闪电雷鸣是分娩的阵痛

它沿着竖直的产道，摔在地面

发出连绵的哭声，像所有刚落地的孩子

但这取决于观察者的倾向。换一双耳朵

那就不是哭声，而是喜悦的惊呼

因为它从阳光的遮挡者，终于变成滋润大地的

生命的给予者，像后来的一些孩子

《睡眠练习》

像给一口水井盖上盖子，木桶

空置井边。褪去表情的水

躺在井底，承受黑夜虚无的体重

意识之耳捕捉暗流，偶尔侧身

漩涡从耳孔倒出

封闭的暗扩展，边界消失

朦胧的词语，无中生有的情节

在水里发芽，长成自己的形象

随自己的意志悬浮，溶化，再生，下潜

直潜到越来越深的水底，失去知觉

《假如我们有第三只眼》

你对我微笑，隐瞒

正在经受的苦难

我向你点头，收回

即将说出口的安慰

我们的寒暄只涉及天气

我们都善于伪装

但，假如我们有第三只眼

我们就会看到，我的影子

正在为你的影子包扎伤口

我们会看到

这世上有那么多的影子

在相互搀扶

《等妈妈》

落叶，像一群孤儿

凌乱地躺在道路两边

一阵风吹过

它们，像孩子找到妈妈一样

蹦蹦跳跳，跟着走了

领养了这些孩子的，风

带它们到未曾去过的远方

那里，一些孩子钻进土里

变成一棵树

生出好多叶子一样的孩子

然后，落在地上

在道路两边，等妈妈

《容器》

来到世界之前

一个孩子是一片云

落在地上，就变成

一捧清澈的水

在世上辗转

不得不学会包容

沙粒，尘土，找一个

有颜色的容器

小心盛放自己

而我，用了半生时间

学习安静摆放我的容器

让沙粒与尘土落下来

然后，用余生

把容器打碎

《尘土》

我们以需要的名义

向大地索要属于我们的

水，树荫，粮食。

大地沉默：她把这些

都赠予我们。

我们以需要的名义

向大地索要属于我们的石头

——炸药植入深孔

引线点燃沉闷的咳嗽

大地的肋骨被暴力取出。

尘土，索要属于尘土的。

我们吃喝。我们睡卧。

在大地骨灰铸成的房子里。

（注：作于参观夏威夷瓦胡岛(Oahu)卡帕阿采石场（Kapaa Quarry）之后）

《行走篇》

阳光是条绳索

早晨牵我出门，傍晚牵我回家

这是我控制不了的事，但我找不到主人

在颠倒的悬浮的土地上，人与狗的界限模糊

我手脚并用，牧放虚无的羊群

而各种风中的各种气味，暗设诱惑的陷阱

为保持清醒，我必须

训练鼻子去分辨各种主义

还要训练脊背，以特定的角度

保持劳动者的平衡

我倾斜的影子，如一把镰刀

在意义的荒原上，做收割的梦

然而，还有一事我控制不了

就是身后时而升起时而下落的旗帜

那是无法隐藏的，一条名叫生活的尾巴

它屡次出卖我，可我甩不掉它

《办公室》

市政大楼。地下储藏室

一排排纸箱摆在铁架上：

二十年前签字的桥梁检查报告

五十年前流产的河道改造图……

它们是城市未曾说出的话

记录着城市的疾病史。

一张桌子靠近门口

坐着地下室唯一的人

——可能这个城市最孤独的人

履行着这个城市最孤独的职责。

今天我又搬去几个纸箱

他一言不发，登记，签字

嘴角下撇，耷拉着眼

把纸箱放入铁架上的空位

窄头向外，像摆放棺木

仿佛暗示他懒得说出口的话：

“你们，这些箱子，

逃不脱下沉到这儿的命”。

我透不过气，爬回地面

抬头看，这灰色的市政大楼

俨然一座巨大的墓碑

我办公室在碑肩。

《回答》

这段日子，衣带宽了。

走路慢了。脚步深了。

生命的忧患，在这段日子，凝成巨石。

我是挑石之人

我们都是挑石之人。

墓园里的石碑是证明：

那些石头从肩膀卸下来，终于

立在躺平的身前

湖面漂着我佝偻的倒影

游弋的鱼穿过

我想和鱼交换身体

失重一样在水里浮游

我在岸上看鱼

天上有没有一双眼睛看我？

“我的轭是容易的，我的担子是轻省的”

这是天空给我的回答。

他一直想和我交换身体，只是我不懂

像鱼不懂，我为何弯曲着脊梁

《新捕蛇者说》

              ——之谷歌导航

揪住一条蓝色的蛇。蛇头

咬住一个地址，口里吐出血泡，

蛇尾不断收缩，蛇身蜿蜒。

此蛇之毒，在于寻找解药的路

若不经过它的身体，就不值得信赖。

然而一个不易觉察的地点，一半的路

与另一半产生分歧。犹疑中

我登上一座桥，瞬间蛇身扭曲，拉长，

被猛然出现的锐角夹击，痛苦，而无声。

另一时候，蛇身僵死。我被弃于纷乱的迷宫，

一只眼在天上俯视，看我怎样在地上踌躇。

蓝蛇，在蓝色的星球，像幽灵，被认领。

通向终点的路，每人身后都有蛇形遗迹。

一些人被蛇咬住，停于半途；

一些人用尽一生，寻找属于他的那一条。

而我已找到一条，铜蛇。它要抵达的地方

有珍珠的门：无数条蛇经过，未能进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