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二五年第一期
栏目主持:杨炼
主编:杨炼/轮值 唐晓渡   执行主编:田庄

 明迪,八十年代移居美国,从英美文学专业转到语言学,又转到法律,以后者维生,业余写诗。在中国大陆出版有《明迪诗选》《和弦分解》《几乎所有的天使都有翅膀以及一些奇怪的嗜好》。另独立出版《D小调练习曲》《柏林故事》等诗集。在海外出版《分身术》《长干行》《碎月》《家谱》《七命书》《创世》等诗集。兼文学翻译,译有《在他乡写作》《错过的时光》《舞在敖德萨》《玛丽安·摩尔诗集:观察》。编选合译《新·华夏集:当代中国诗选》《中国新诗百年孤独》《鹏程:中国新诗1917-2017》。

明迪的诗


女它


一条女蛇,从海里跃起,

满身是盐,延伸出一座山脉,

每延长一寸,就年轻一岁。


此刻她身长12英里,环状,同心圆,

最年老的部位,蛇尾,

在最中间,几亿岁了。


我从舷窗,看见盘旋的蛇山,

生命力无穷无尽,

仿佛在提示:自我疗伤,自我生长。


我还能生长几英里,年轻几岁?


直到我把所有的晶体盐变成光,

直到我的身体,聚集一簇岩砂、岩石、

矿物、灰尘、气体,冰......


直到我驶入星际空间,

向上旋转——生长出新的银河系,

身后垂悬着家谱,地图,历史,


没有引力可以把我拉回?


2025.1.30.


女也


很久以前在奥赫里德湖边,

那时候还没有国界,

还没有马其顿,希腊,阿尔巴尼亚,

陶罐上的人

看起来像他,也像她——

腰间长出翅膀,向外伸展,

她用腿跳舞,膝盖一动,像蜻蜓,

她在湖面上滑翔,或者

高飞——飞到奥赫里德上空。


她可以整天悬在半空中,

但又想站在自己的脚上

与部落接地气。

她手举草药,从山上采摘的,

一挥手,撒出一大把

搓碎的药草叶,给众生治病。


她是酋长,巫师,医师,天使,

各种职责落在双肩,

她打仗,耕田,播种,纺线,

有时还放羊。

她挥动手臂,念诵诗句,

仿佛和上帝说话,

上帝雌雄一体,保佑男,男男,女,女女。

八千年前,四种性别,没有种族,

她代表一切,四性同体,

而现在,她在陶瓷容器上歇息——

眼睛睁开,仿佛随时可以踩着四种舞步

去取水。此时,她踩着舞步走来


2025.1.27.


女巾


她起源于美索不达米亚

美的化身

美的风向

然后以风的节奏

飘扬到埃及,地中海,波斯,印度河......

风的形状,风的速度


然后她失去自由使用权

然后被赋予“高贵”身份

女奴不能戴

然后反过来,女奴必须戴

有地位的女性不必戴

然后男性让她戴

表示属于自己

然后丈夫让妻子戴

表示外人不许碰

然后国家用法律

规范女性的行为,女性的喜好

然后不仅要遮住头发,还要遮住脸

她反抗

美,自由状态下才美

美,自己觉得美才美


然后被脸谱化,被道德绑架

成为偏见的尺度

被认为某种信仰国家的女性

都必定戴着

然后成为镜子

用来前后左右照

然后成为道德标杆

用来向敌人戳杀


一条柔软的头巾

被迫成为讨伐异己的利器

向特定的方向斩去,以风的速度

最后成为风的帮凶


2024.12.10.



昨晚我从地球撤离,

被一只风筝拉着,

一路飞到太阳系外的另一个星球。

地球炎热,

战争,野火,战争。

此刻我终于离地球二十二光年了。


地球曾是露天监狱,

我的纳税钱杀死了妇女,儿童,

媒体充斥着垃圾,

政府一个比一个糟糕,

民主死了,自由消失了,

宪法被取代了。

鸡下了两只同样的蛋——

谁说一只会比另一只好,

小恶比大恶好一点点——

那不过是幻想,

民主党共和党都欺负一个小国家。


我终于逃离了地狱。

噢,不,我仍然是地球的天体邻居。

我抓住风筝——

海王星的外物体从我身边经过,

我继续飞,越飞越远,

直到看见太阳系之外的星光。

我用雨水淋浴,清洗身体和大脑,

复制品的残余。


2025.1.31.


耶利哥,低处的古城  


东非大裂谷延申处,有约旦河,

幼发拉底河,底格里斯河。

约旦河西岸,有耶利哥古城,

冰川期后,最早混暖的地方,

地下温泉,浇灌最早的禾苗,

最早定居的人群,养着最早驯化的羊群,

种着最早的黑麦,修着最早的灌溉系统,

烧着最早的陶,砌着最早的墙,垒着最早的塔,

在地球海拔最低处。

在这里,

农民可以听见草长出来的声音,

麦子长出来的声音,

树长出来的声音,

头顶是最亮的月亮,

脚底是矿石,宝石,盐。


在这里

巴勒斯坦人习惯于在低处

看头顶的光

却被强迫看头顶高处的轰炸

高处的炮弹

高处的控管


这里是被占领地,

炸毁的古迹,废墟。

草一片片黄

树一棵棵倒下

从2007到现在

从1967到现在

从1947到现在

从1917到现在

但总是有新的树木发芽

每一棵树都是旗杆

每一片叶子都是国旗在呼啸


2024.5.7.


帝国像飞毯一样飘过


屈原从汨罗江,游上岸,叹

风萧萧兮风水轮流转

帝国一去兮不复还

罗马,二战战败国

希腊,欧洲最穷国

马其顿王国,巴尔干地区战火连连

波斯帝国,战乱中的伊朗

为什么现代战争都在古代文明国打?

美索不达米亚:伊拉克南部,叙利亚北部。

古埃及文明:贫穷的埃及,战乱中的苏丹。

印度河文明:巴基斯坦,阿富汗。

腓尼基:黎巴嫩。

......

年轻的美利坚,眼红古文明国?

打伊拉克,打阿富汗,打中国(贸易战)

一直想与埃及结盟,一直失败,

地缘政治玩得转。

打朝鲜,打越南,打柬埔寨,

打黎巴嫩,打叙利亚......

美国两党,对外一致:

老布什,波斯湾战争;

克林顿,轰炸伊拉克,等等14场战争;

小布什,著名的阿富汗战,伊拉克战,

介入利比亚内战、海地内战,巴基斯坦内战;

奥巴马,轰炸伊拉克,轰炸索马里,

轰炸叙利亚,等等19次军事行动;

特朗普,轰炸叙利亚,轰炸索马里,

轰炸巴格达国际机场,

高筑围墙,把古玛雅国原住民驱赶;

乔·拜登,轰炸叙利亚,轰炸索马里,

乌克兰代理战,以色列代理战,

正如支持伊拉克打伊朗,拖垮双方。

所有的帝国,都如同飞毯一样飘过去了,

强大的美帝国,独挂中天。


2014.11.


寓言工厂


流水线上不是手套,袜子,鞋子,

而是寓言,寓言,寓言,

产品过剩,

工人们被迫训练形象思维:

手套代表自由,袜子代表民主,

鞋子代表西方。

中国在东方的东方,可以流水线复制西方,

但不能制造西方。

满世界跑德国车、日本车、美国车,

但不能跑中国车,

这叫市场诗学,地缘诗学

需要你的时候,帮你打日本,

怕你崛起的时候,说你生产过剩,挤垮国际市场。

他们喜欢吃海鲜,有时候让你养鱼

有时候禁止你养鱼

有时候让你钓鱼,有时候让你钓自己。

他们喜欢吃烧鹅,烤鸭,宫保鸡丁,咕噜肉,

不仅在唐人街吃,还飞到广东吃,

吃完了抹抹嘴,打着饱嗝说

广东早茶太好吃了

但你产能过剩,国际市场饱和,

你只能开餐馆,不能开汽车,

你可以全世界开餐馆,让我们每天吃

广东早茶,冰镇咕噜肉,

你可以养鸡养鸭,养鸡翅,养杂碎,养酱油——

对,你可以生产酱油,

但不能生产汽车,

你甚至可以生产诗,生产寓言,语言,预言,

但不能生产福特,林肯,雪佛兰,

你市场大,西方可以倾销鸦片,苹果,

你只能倾销广东早茶,北京烤鸭。


2024.4.15.


河流,边界


长江流过我的家乡,流过我的童年,

汇合到同一幅画中,

一张由点带线构成的地图,

每个点都是我居住或走过的地方,

学校,糖果店,花店,

连成线,形成一条边界。

地图的背面,

是我试图返回的过去,

但我无法在地图上行走,

也无法跨越想象的边界。


长江变窄了,

多了一个外滩,一个我不认识的外滩,

有人跳广场舞,有人打太极拳。

一条湍急的河,变成了一条缓流,

一条宽阔的河,变成看得见对岸的细水,

这是陌生的大都市

同我飞逝而过的童年的边界。

街道变得如此狭窄,一步就可以跨过去,

但我无法跨越到幼年。

江水迅速流入分隔我过去与现在的太平洋,

所有的远,都显得近,

正如所有的宽,都变得窄,

但近在眼前,无法跨越,

像马丘比丘神山一样,横在眼前,

我像外来者一样观看,更像一个侵犯者。


地图上的一条线,突然流动起来,

真的变成一条河,而不是山,

一条并不宽但无法横渡的河,

我曾经每星期等母亲坐轮渡回家,

那时候是一条具体的,有期待的河,

什么时候抽象起来,阻隔我与另我?


2024.10.


尼罗河


这些天我在尼罗河上做梦,

太阳从右边升起,左边落下——

一只金鸟飞过的弧线。

融化的水从南方流过来,

从尼罗河的源头,穿过坦桑尼亚、

肯尼亚、乌干达,穿过埃塞俄比亚,

在我头顶汇合,流经

我胸膛——几乎被淹没的阿斯旺,

我的肝脏——卢克索的寺庙和陵墓,

我的脚、脚趾像三角洲的溪流,

一直流到地中海,在那里我看见

诸神和诸女神的倒影,

金色和银色文字,各种字体,

直线,曲线,圆圈,圆点......

象形文字流入我血管和经络后,

成为地球的经纬,

我变得丰硕,盈满,

树木从我身体分枝,像太阳的光线,

各路行星,各怀鬼胎。

我梦见醒来变成了一朵荷花

在尼罗河上,迷失了方向,

太阳阴性,月亮阳性,上南,下北,

我听见努比亚语,西维语,贝贾语,

科普特语,阿拉伯语……

我一觉睡了五千年,一条延续的河流,

谁把我劈开,切成埃及和苏丹?


2024.10.


苏美尔女祭司 


你嘴唇吐火,如夏天的烈焰,

并带有冬天的松柏气味,

是献给守护神、女神、女性、

还是你自己的影子?


你,困在乌尔城邦的异国女子

火浪一般涌入我梦中,

点亮我睡眠中的目光。

我穿过时间,看见所有的异乡人

都被孤独囚禁,

她们在夜间如蜂鸟一样飞起,

悬在半空,

聆听自己梦言梦语。


萨福在西西里岛,念着伊欧里斯方言,

王昭君外嫁匈奴,用三峡土话喃喃,

茨维塔耶娃流亡时唇上吐出火星

是俄语吗?

毕肖普在巴西梦呓是儿时的母语?


你,乌尔城里的女祭司,

史上第一位女诗人,

一头黑发,在夜风中飞扬,

每一种姿势都是祈祷,

保佑身在异乡的女性。


死亡,新生的开始,

你不断死去,不断孕育新的生命,

几千年来,你分身飞越

新月沃土尼罗河,地中海塞浦路斯,

爱琴海克里特岛,

黑海,红海,波斯湾,

伊朗南部埃兰,巴基斯坦,阿富汗,

印度河,恒河,湄公河,日本海,

爪洼岛,西兰岛,复活节岛......


你几乎是飞翔的化身,

为什么我只在梦中看见你?

而泥板上的楔形字,如同你

昨夜写给我的私信,药方,警示。


伊拉克,南方,沼泽地,

船上的女子,都有你的黑发,

明亮的眼睛,月光一般

照耀我坎坷的旱路,水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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