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横过布鲁克林渡口》

1

一位朋友开始读这首诗

诗行无尽地从过去流向未来

我们都在倾听，一声不吭

嘘——

2

瓦尔特·惠特曼

是这个星球和他人的声音

向他人说话

不管他人是否在听，或者他人即地狱

也许唯一不在听的是自己

跨洋过海

滚滚而来，无穷无尽

在这个多雨的十二月夜晚

（2015.12.18）

柳

我在北京又看到风中轻轻拂起的垂柳。

是在七月炎夏，就是曾经感动过亨利·米肖的那种寻常柳树。

它如今感动着我，明明知道我也许不会轻易写它。

它的根，我不须刨地三尺去找，我不会那么执著地去找黑暗中的源泉。

但既然你如今又提到这一点，我想说，有很多珍贵事物都是活在脑海里的，人死了，但死人一直活着，立在那儿。

有时不易觉察，向你示意，你懂了，回放那些瞬间。

就行了。

（2016.7.2）

诗到三月经雨雪

1

诗到三月经雨雪

不经雨雪，怎知

死亡的腐烂，春的绚丽

冬的尊严，夏的壮观

三月不写诗，三月忍受诗

功夫在诗外

不到三月不写诗

不经死亡不写诗

不经雨雪，一切无知

不写无知之诗，忍受黑暗之诗

诗到三月磨损不去

2

诗到三月经雨雪

不经雨雪，怎知

死亡的腐烂，春的绚丽

冬的尊严，夏的壮观

三月不写诗，三月孕育诗

焦躁不甘

阴郁不振

惶惑不悟

悲悯不尽

三月春雷，惊天动地

天地不仁

以万物

为刍狗

功夫在诗外

不到三月不写诗

不经死亡不写诗

不经雨雪，一切无知

洗刷无知

不写无知之诗，孕育黑暗之诗

不脱靴子，咚咚上楼

诗到三月磨损不去

（2018.3.11）

诗到四月逢清明

清明断雪

谷雨断霜

大海澄澈

野雁嘎嘎归来

放眼碧波

浩浩荡荡

杨柳依依

无人便是旧人

死者怀土

生者他乡

鸟儿早上

猛砸窗户

大声喊

“春天到了，快起来！”

不管你起不起来

这是春天

灵感辨认

血管流动

不如饮美酒

被服纨与素

每一字，每一句

真真切切无人问

诗到四月逢清明

清清楚楚在人间

（2018.4.7）

五月的大雨落在哪儿

1

大雨扒开你的衬衫

要进入你的心扉

这五月的雨蕴藏如此

众多的秘密，你听不懂

但也仍然必须侧身其中

侧耳细听

那唯一的真切哭声

它是你童年忘却的声音

当年白居易

贬谪浔阳

地僻无音乐

黄芦苦竹

杜鹃啼血

听到的是这声音

刘禹锡

贬谪巴山楚水

凄风苦雨

沉舟侧畔千帆过

暂凭杯酒

长精神

听到的是这声音

柳宗元

贬谪永州

野外遇到异蛇

黑质而白章

有剧毒

写捕蛇者说

叹苛政猛于虎

听到的也是这声音

我的父亲

雨夜欲堵屋漏

不小心跌倒

被铁锅

刮破小腿

血肉模糊

欲哭无泪

被比我大三岁的哥哥

玩耍时看见

而我仍是婴儿

哇哇伸手

完全无知

听到的也是这声音

你沿着这淅沥雨声

一路摸着

不声不响

走回那只属于你一个人的

黑暗

听到的

完全是雨声之外的所有其他

懵懂声音

大雨就是宇宙

你被宇宙淋湿，远胜过被某种集中的痛楚

挑选而无言

我怀抱大雨，宛如怀抱生而为人的自己

走回不相信眼泪的空白

不带问号

落在哪里，就在哪里

生根

2

当年苏轼

豪情万丈

尚未尽知自己毕生在路上的贬谪命运

必定也曾听到这声音

惠特曼

晚年孤独地坐在坎登的一所小房子里

听到的也是这声音

博尔赫斯

在布宜诺斯艾利斯郊外的

某个院落

雨中

黄昏突然变亮

目睹死去已久的父亲归来

听到的还是这个声音

雨总是关于昨天，不是今天

不是明天

它总是教训，严峻，但未必知其所以然

必须摁一个开关，把雨关上

再打开

五月的大雨爱落哪儿落哪儿

该落哪儿落哪儿

爱谁谁

不经过这倒霉的五月之雨，哪知道

于千万人中

独来独往

虽亿万人

吾往矣

丈夫处世

独立八方

你到底是否真会进入

成熟黄梅季节

（2018.5.19）

致秋天里最可爱的河流

无论四百里康涅狄格河

或者四里河

五里河

浩淼或者潺潺

都是我开车经过时

眼中

秋天里

最可爱的河流

恰似一片红叶飘过

（2018.11.12）

又是圆月

又是一轮完美无憾的圆月

东升

海上

金黄圆月

蓝色夜空上

波光粼粼海面上

宛如一只睁大的眼睛

一眨不眨

这圆月

如今照在大西洋上，曾经照在太平洋上，还会照在

广阔无垠太平洋上

仔细想来

在这一尘不染完美圆月底下

人世间

发生多少事情

不知发生多少事情

过完一生

不可思议

（2020.11.29）

冬日平凡一景 

冬日小溪河流都结了冰

去年的雪今年又出现了

去年生长的树

今年在它旁边有一棵倒下了

倒在水边

黑色的，腐朽的

你若是水下的鱼

张开嘴想喊什么却喊不出来

一切都是静静的

静静的

（2020.12.13）

再次寻找米兰·昆德拉

1

松下问童子

言师采药去

只在此山中

云深不知处

2

不在布拉格

不在巴黎

不在二十一世纪的时空迷宫里

不得所谓诺贝尔奖

这样最好

最好

这样

3

不在布拉格

不在巴黎

不在二十一世纪的时空迷宫里

不得所谓诺贝尔奖

直接进入永恒

这样最好

最好

这样

（2023.7.12）

暴雨前的记忆

黎明前的闪电暴雨

然后

清晰的鸟鸣

什么也没看见

都是耳朵听见

什么也没发生

都在一场梦里

现实是梦

无我非我

雨中淋湿的

不止是鸟鸣

闪电问自己

“我是梦吗”

梦问自己

“为什么有雷声”

耳朵是心灵

耳朵是心声

不存在必然，只存在偶然

就像偶然抹去此前

暴雨前的记忆

闪电和梦，都不是自己

不问，不答

偶然注定必然

听见暴雨

听见昨天

听见今天

听见明天

听见清晰的鸟鸣

是天意吗

不答，不问

耳朵疼吗

不疼

听见天意

（2023.8.13）

传说

为什么有人一看见

海平线上一艘白帆

或者一艘红帆

或者一艘黑帆

眼睛就会突然湿润

仿佛一个绷得太紧的故事终于归来

没有人教过我怎么写诗

是我自己教会我写诗

没有人教过我怎么生活

是我自己教会我怎么生活

是大海一直在我生命里歌唱不息

必须有人解开这个故事

但是

我不告诉你它的结局

白帆

红帆

黑帆

像是一个飘荡的气球

从来

没有人教过我怎么写一个传说中的结局

（2024.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