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部书：金庙

——献给友友

1，倒影与光

倒影向下   光向上  友友  你的金色

活着  荡漾如时间  如历史

一种幽暗层层折叠  隐秘发亮

在我耳边述说  像对无人的世界述说

你的背影静静坐进我心里的小小神龛

这刹那  嵌入我的残缺  补足了我

长成另一个我  水多么乖  诚实多么性感

不再撒谎的爱美得目瞪口呆

眼泪向下  体香向上  一首诗

倚偎在我怀里  刷新我七十岁时的归途

友友  拯救永远不晚  你的光在此

自涟漪下开始  自涟漪荡起之前开始

2，你的手，渐渐……

你的手渐渐探入水中  水吻她  读她

洇开一抹金色  水造的房子

是我们的家  相思的磁力线

闪闪弹琴  让我们每个早晨飞向彼此

经历黑暗锻造的爱更难忍受刺痛的距离

在肌肤之间  哦不  友友  在祈祷的

心之间  弥漫的金色没有门外

你眼底的忧郁过滤我的混乱  我的羞惭

你的憔悴在抒情  你的手没入水中

搭建一座永不封顶的金黄的建筑

目击心碎提纯质朴的意义

请取回一尾小鱼摇曳迷失的灵魂吧

3，单纯的诗

友友  你爱得单纯  痛得也单纯

爱即命运  我命中注定

爱你  天就亮了  坐到你身边

脚下就打开一条蓝色氤氲的峡谷

青山之巅  我们的石头上

两个名字  两双眼睛  一同眺望

那来时路  去时路  蜿蜒如错金线

一个终点向起点的许诺  贯穿毕生

语言也洁净如洗了  一对翩翩白鸟

刚自蓝色大气中孵化  每天比翼结束

每天又热烈地开始  哦友友  蘸着翠绿

我只想写一首你那样淬尽杂质的诗

4，神迹

被爱浸湿的日子  每天都是神迹

这片金波在我们心里微微褶皱

这浩渺上  我们看自己凌波而来

又圆又大的一滴  含在你眼里

一声呼唤  友友  你带领我的里程

把人生还原为一次亮晶晶的  回家的跋涉

一种投入  爱得完美  疼得完美

再多世界在我们之间流逝依然不够

远山搂着墓碑加入一行誓言墓志铭  

你的形象是唯一的词  说出一切

除此我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不是

就这么粘着你吧  一个信徒  盲目而炽热

5，这座我们心里的金庙

这座我们心里的金庙

倒映在灵魂的碧波上  眼睛无限深

一个空间里静止的流淌  

一刹那充溢流淌的静止

嵌进轮回  苦与伤  同样夺目

这对金灿灿的飞檐  挑起我们的视线

友友  我们的沉溺打开我们的诵读

封入罪的经文也咬紧罪的挣脱

没有神与爱无关  吮吸着血又供奉着血

友友  你的血隐秘地被亲吻  被怀抱

不可能更近了  最温馨的震动

呕出你今天早上黑暗深处一声长叹

6，罪孽，教我更多（A）

一首诗仍在完成它自己的但丁之旅

向下  渡过每一行忘河

灼瞎我的背叛像一架抽不回来的梯子

每跌落一级  我是不一样的鬼魂

听那风中痛彻心肺的叮嘱  “留神啊！”

留神心的腐臭一点点烧焦肉体

留神刺进厄运的字  诅咒一样刮不掉

留神最后的颤抖只在空白中颤抖

来不及改写  友友  我的贝雅德丽彩

一瞥约定了一生  点燃细小的蜡烛

用幽幽啜泣的光照出我的欠缺

留神吧  阴间的课程并非死后才开始

7，罪孽，教我更多（B）

黯然神伤比撕心裂肺更惨痛

友友  爱之名也能变成巨大的污点

你俊俏的背影  泪盈盈的距离

钉死我谎言中的谎言  背叛中的背叛

漂泊  把伤害和毁灭放大到极致

相依为命  放纵才不可赎回如原罪

我内心的黑一张深海底片

冲洗着悔恨  历数人类的悔恨

一首诗也可以虚伪如一次自我玷污

反向加强它的诱惑  贝雅德丽彩在见证

一个被辜负的生命如何重新学习活着

默默饮泣的光照得我通体透明

8，罪孽，教我更多（C）

此刻  我来到人生的低谷

最深处是一个震裂心魄的句子

“我说不出‘我爱你’了”

哦友友  一张粉红色明信片上  “我爱你”

仍用稚嫩的字迹梦中喃喃  窗台和夜色

令同一个口音更香甜  更陡峭

沿着这个词我攀登了四十年  陨落了四十年

从未料到摔碎竟简捷若此  哦友友

末日和我的真爱一同被认出

说出不说出我生死的意义都属于你

看  山间落雪了  我们的初雪

把我们再次变得洁白

9，我希望丢失我所有的语言

寂静不撒谎

沉默的嘴里  一座巴别塔轰然坍塌

包括我灰尘弥漫的诗

我希望丢失我所有的语言

让它们成片倒下  友友  你站在废墟上

俯瞰我连绵的空荡荡的嘟囔

一生祭祀  我焚烧语言如祭品

呻吟的灰烬飘起之前  我空无一物

死亡笔直砸下  我绕的弯子在剔除自己

友友  你教我第二次牙牙学语

直视着你的眼睛  我要直率说出

这生平最初的诗  最后回来了

10，金庙·巴赫

巴罗克无限远  而一幅圣像画的

金色  抿着音乐的慨叹

我们的余生就这样一点一点被舔尽

这是怕的时刻  友友  当你说

“我好怕”  我的心碎了  一声呜咽

溺毙所有语言  老巴赫两百年的幽独

变奏出我们  黑洞中第一次直抵最后一次

爱的冒险分分秒秒踩着毁灭的边缘

友友  抱紧你的一瞬是我的永恒  

这座温香的神庙为我而建  因我而毁  

老巴赫的沉静无边无际  

我们都在其中  我们死不分离

11，“大老猫”

黑夜波动  暗黄地毯上一只破洞

眨着眼  斜睨无所不在的海

和我  缩进坐到地的小沙发打呼

“你真像大老猫”  哦友友  你对了

灾难之年必有一个温柔的名字

血腥  震荡在心里  必须溢出爱

越刺痛越纯粹  奥克兰  1989  冷酷

而甜蜜  “大老猫”  你的呼唤

盖过擦车的水声  漏雨声  穷的骨折

回旋成审美  我们被流亡扛在肩上

双双湛蓝  友友  太平洋那场婚礼

签署了轮回  哦灾难  但愿你永远呼啸吧

12，“二小猫”

雨砸下来  电灯裸线上急泻的水柱

在引爆一座枯朽木头的老房子

锅碗瓢盆都用上了  雨声像死亡打击乐

猛地逼近  “流亡开始了”  我冲向

墓地  而你咬紧牙关坚守  这就是不同

“二小猫——爱小猫”  发嗲是必要的

我们嗲声嗲气蹚过刀尖上的日子

像猫  夜里睁大眼睛  “有我一口面包

就有你的  写诗吧”  而你就是那首诗

押着野茴香的韵  什么也不说

悄悄说出一切  我们依偎在一起

嗅啊  舔啊  岁月的血味儿化作猫味儿

13，鬼门关上走一遭

谎言是鬼打墙  令死透  粉碎的我

鬼魂般行走  毁了自己的我

也狠狠毁了你  这胸腔  这咽喉

就是地狱之门  我反锁了自己  

兽性哀号有什么用  耻辱垂泪有什么用

徘徊  才发现徘徊于再犯的罪

像毁灭  毁了才懂得什么也剩不下

鬼门关后面空空荡荡  除了你

我的友友  带着渗血的微笑

从噩耗里伸出手来  这被害者的拯救

拉我  回来吐出体内的腐臭

拖着一道鬼魂血淋淋爬过的痕迹

14，再生

神明或者你  给我再一次机会

去死  把满目疮痍的人生

刻进满目疮痍的心底  假复活

等于死两次  零的赐福仍落入零

没有最初也没有最后  卑微的自我

爱上被放弃  一如亏欠的世界

友友  我为你抄下这行字：“人

是在被世界抛弃的一刹那得救的。”

而现在我正抛弃我  一种贪婪咳出负数

一种迟疑拖延杀戮  神明和你

都不信“太晚了”  我蜕变成爱你的命

正从尸骸的躯壳里孵化出金色

15，金庙·寒冷与幽香

没有爱情  海

也无非一大块冷冰冰的死寂的蓝

没有我们的呢喃絮语  家就锈迹斑斑

寒冷  漏出沧桑  滴下指尖

像个漆黑的  学不会的字

复写我们的陌生  再发明一次骨髓里的死

友友  内心的色调在画布上慨叹

花蕊  冷得格外香

冻透了一间没人能离开的老房子

长长的下坡路朝向死火山  床和野猫

在哀号  灰烬中只亮着你的眼睛

浮世如绘  追上淡淡飘散的艺术

16，钟声

星期日  天空是一张忧伤的脸

俯瞰它的自我  毁灭过多少次

存在就是一种耻辱  醒

就坠入加倍的死寂  这条路走向祈祷

不长  不短  三分钟重演整整一生

友友  我的手在你手里  一个趔趄

绕不过去  一块乌云在天上布置坎坷

友友  红色震颤的塔尖

跟着你的步幅  “天使的女儿”（梅尔说）

让伤口如此炫目  我是命定的回声

捧着心底的地狱等在此刻

击碎我吧  让钟声进来

17，桌上的照片之旅

第一祯  黑白的清纯  恰如浅笑的少女

我没见过命运的样子  可我知道

你就是  十六岁的羞涩

有无须装饰的美  你来了

一双凝视我的眼睛没有躲闪

目光的基因从未变过  只被

一场场献祭绘制得愈加深沉  爱扎了根

苦也罢甜也罢（你说）必须如此

友友  我们的别无选择正是选择

弥漫的香  自你微敞的领口沁进我的肺腑

一场化学反应  从十六岁到七十岁

都在萌芽  让我挨近你静坐的位置

18，风水树（A）

黄土地向后崩坍  又纹丝不动

车窗内  我们挤坐在泥菩萨们中间

盯着山顶一簇突兀的绿

“风水树”  你像鸟儿傍着我呢喃

一个生命像鬼魂  被选中反衬亘古的荒凉

用尽哭声  黄帝陵高大的石碑

还记得一股刚射出的精液香吗？

友友  你的体温注入我的体温

我们端着那盆水  爬上陡坡  浇灌

疾驰而过的世界中爱的绿意

树不死  村子不死  一首信天游

孤零零地  无边地溢出心底的蓝

19，风水树（B）

贴着金庙  友友  你树影婆娑

坐在水边  此刻  水沁在你眼里

一部圣典不分昼夜  越诵读越晶亮

一条淡紫色围巾散发灵魂微微的忧郁

霞之灵  飘出水面  荡开年轮

一棵风水树与人同行  活得越难

学到越多  没有什么不生长着金色

一个同心圆抹去足迹  含括足迹

友友  当你步向水池  倒映的天堂

满是祝福  血泪伤痛都蕴含着祝福

静静涮洗这世界  一抹新绿

每片叶子浸湿被认出的光

20，桌上的照片之旅

第二祯  爱情来了  一件红白条纹的

薄薄毛衣  发育我的妙人儿

我双手环绕你的脖颈  指尖钩着

暴风雨  昨晚舞蹈的青春香

和胸前两粒贴紧我发甜的果核儿

已写下诗  不需要别的诗

一张照片有自己的足迹  被看

就看着  眼睛  内心  一场星际大爆炸

友友  你曼妙的青春是不变的

一艘太空船横过斑马线  国境线  经纬线

按下快门的一刹那不多不少等于历史

用落日把一幢幢大楼书写成金庙

21，《晨祷》^①

那听见是听不见的  此刻  房门洞开

成洪流  一座鬼府里鬼魂冲撞

初临的爱不可能不怀着恐惧

友友  我记得你贴在门口的迟疑的样子

踏进一步是深渊  不踏进也是

这早晨跪在音乐里抑或你身体里

一声裂帛  血色的嘈杂在下面  神的凄厉

在上面  每个人一张乐谱

除了祈祷还是祈祷  友友  罪之片刻

洗涤也开始了  那攫住我们的

注定毕生演奏  向下再向下

无底的热恋撕开了超越之美

【注释】① 《晨祷》：波兰现代作曲家彭德列斯基的大合唱作品。

22，灵鹫山默语

那听不见的  听见了  闭目  低眉

一只石头大鸟总栖在更高处

听熙熙攘攘的人声里万古沉寂

听风声吟诵  一次雕出你我

不看也知道你把自己轻轻放在近旁

石头的气息并肩而坐  一条

上山的路继续发育漫长与崎岖

（那只长尾猴手足交叠如贵妇

第几万次瞟着我们擦肩而过？）

哦友友  是谁的语言渗出虚无

轻捻我们并蒂的耳朵  心中

枝头一振  鹰翅已被幽冥染蓝了

23，桌上的照片之旅

第三祯  你  或鸟背倚一轮落日

同样清瘦  精灵的大眼睛

框住全部生命  飞过的天空都在里面

之前的娇宠和之后的沧桑  搓着细线

编织一件东南亚风的墨绿色袍子

裸露的肩膀上小小的热带

挂着急切扑入我们家的异国情调

友友  你沉思的眼神一如今日

我在其中变  世界在117密码里删除

又重启  你纤细胳膊确认着

一个时代用跟踪  警车在我们身上

狠狠开花  流亡第一站甩着漂亮的马尾

24，双重的生日之歌

你的或我的生日？不  让我们

一起诞生  四月铺就新绿的台阶

友友  海浪拍打一张爱的产床

北京的春日被插进一只小小的花瓶

双份的红艳浸染同一个冲动  友友

玫瑰自始就在书写痛之诗

再搂紧些  四楼上洒满阳光的房间

跟着处女泪  把偏在一侧跳舞的马尾巴

甩上祭坛  还得添加窗外多少暴风雨

才读懂巨大的一瞬  我进入了你  你进入了我

生命进入了生命  不停跋涉回源头

在今早朦胧喃喃：我们仅有一个灵魂

25，金庙 · 幸存者

友友  是你找到这个苍茫的词

或它的苍茫找到你？一片水

浸湿一生  每座窗台将将被淹没

闹嚷嚷的诗人中间  你是安静的诗

仍奋力为油印的激情煽着扇子

一个黑封面定义酷热的胎记  也

吮干你的初夜  完美保存的晶莹

是一个私人事件  哦友友  历史多么小

而一个妙人儿的爱覆盖了全部丧失

友友  你坐在水边的淡紫色姿影

给我永远的出处  新世界还在这儿

当一道炽热的目光陈列出我内心的供品

26，柏林的鸟鸣

这细小  稚嫩  轻轻抖动的躯体内

是否住着一位老作曲家？

每片绿叶都像羽毛  被鸣啭

看不见地梳理  我们躺进一件杰作

像枚休止符  分辨出所有诗歌的秘密

只在声音与寂静之间  小胸腔

盛着无限时空  友友  最高处那只

最明亮  我看见你心里一幅画正在形成

老作曲家穿过树林  穿过我们

小心翼翼录制下断壁残垣摧毁不了的

刚被你即兴弹出的  落入温暖的手心

满满捧起爱

27，题《聆听梅西安》

隐痛深埋着  整座死亡战俘营

在音符里  画笔下重建

又重建  四个时间演奏自己的末日

朦胧逼近的暮色像一处内伤

突然被夜粗暴截断  线条的惨叫

是无声的  正如没有死亡是抽象的

友友  你不停提纯的爱  不停抵达

一首乐曲里所有死者的震耳欲聋

画布淋漓正如罪人们剥开自我的形象

终结在此  亲历的终结之美也在此

地上一块块黄铜墓碑  瞪着被掏尽的天空

我们不得不重新熬过这一切

28，桌上的照片之旅

第四祯  大海的碧蓝鳞片披挂在你肩上

和满墙诗稿一起随风飘动

涛声在咫尺之外  轮回的人生

每个早晨轮回到脚下  幻化成

一把你俯在上面静静张望的木椅子

友友  地平线好近  顾城的死讯

砸醒午夜  老高在桌边侃侃而谈

眺望自己出海  背影就叠加成爱情诗

流亡获得的一切拢入一个凝视

阳光中蓝色的粉末  守护这海岸

守护至死不愿停止的漂泊

停止在一个爱稳稳命定之处

29，伤痛与回声

回声比真还真  影子  没有血肉

挥霍着血肉  伤痛把我们变成一条路

悬在空中  我们震荡  像别人

在震荡  同一个躯体里越来越多的别人

不放过我们  空白如乡愁

返回的总是翻倍的  毁灭的原版

看不见地复制  友友  时间的锯痕间

剥露心碎的核  伤痛模拟爱的性感

火辣辣的涟漪拒绝离去  更黑些

黑得承认  我们在这儿

只在这儿  不在别处  路的尽头

回声旋入你  祈祷旋入一座玲珑的神龛

30，河祭·气

风行水上  从远古到现在

呼吸是一个仪式  装饰着

花开花落  湿漉漉的漆黑背景

置换成前景  一条河流出也在流入

像那天晚上我们裹在人流中  跟着

没有名字的方向走  和蔼的老向导

每一步踩着神明  不紧不慢

犹如通晓朝向哪儿都迎着

那片粼粼水波  友友  我们也通晓  

河漫过唯一的天地  那无垠

正沿着掌心的温热传递  你在哪儿

我朝圣的诗就在哪儿  此外一切是乌有

31，河祭·土

土是语言  让我们读懂河的颜色

一把撒进水里的灰曾是多少爱？

一种淋漓而下的浑浊  吐露

我们体内的浑浊  堤岸下棕褐色的泡沫

打着旋儿流过  友友  我们蹚进的

绝非忘却  河整夜耳语  每一滴

紧抱一切消失  我紧挤你的柔软

这唯一一个现在不会过去  爱不准它过去

友友  我们沉淀又沉淀的

金黄  抓紧河底  苦苦品味

每刹那一刀一刀雕出成熟

创世的单纯和你  在我身边闪闪发光

32，河祭·水

谁的一滴泪大于整条河？

友友  你仰头凝望花雨  火把  香烛

我凝望  你眸子里深蓝色的夜空

一柄雪白的拂尘拂拭掉人之灰  厄运之灰

建造你眼中一座晶莹的祭坛

我们看见  过滤的自我缓缓渗出

噙住  一瞥  心底那道霓虹

领着大地  喃喃念诵爱  真诚  忠实

福音如鹤  悠悠盘绕着朝我们落下

冥冥河水中无数死者的背影

漂浮  湮没  黑之茫茫令眼泪更夺目

友友  唯心痛能涤净世界的污浊

33，河祭·火

火贴近每个人  无言地升起

一条河连接生死  就像爱

连接你我  友友  活是一种祭祀

轮回  是金黄水面上一次缓缓漂移

两盏莲花灯捧着自己的小小火苗

和祈祷  穿过漩涡  波纹  彼岸的荒芜

散了又聚  永远如此  追你就是幸福

追上一团火  金脚尖踢到同一要害

对你的爱使我成为我  涅槃

就在你笑看我的那一瞬  这条火河

没有终点  没有告别  甚至没有人

莲花洁白  旋转着归来

34，河祭·空间

什么目光选中空间做第五个元素？

什么神在开示  从岸到岸

一条河不停流去  又从未流去？

空间含着我们变  满满的黑暗背景

隐身在我们之内  现身在我们之内

悲欢来来去去  爱的金庙中风吹雨打

友友  我要我的诗素朴如你  续写

第一首  除了归结轻叹的岁月别无所求

轻叹的星撒落花瓣  带着

我们的鲜嫩  我们的衰朽

再一次拯救  溢满一只心的画框

神在舞蹈  万物皈依既死还生的节奏

35，金庙·你的体香……

友友  你的体香袅袅  袅袅

低飞过我的梦  像一架通灵的无人机

你的体香发育一个婴儿  夜夜递增

她的珍藏  一种倚偎不可抗拒

一种温热辐射我心底的核爆

哪怕你背对我  肩膀微微抽搐  噩梦

攫住轻声啜泣  也不能拦阻香仙子

执着地降临  友友  你的香在哪儿

家就在哪儿  人海再苍茫

我也不会迷失这次相遇  深深吸进

肺腑的诗  比裸体更私密

你的独一无二  浸透我  无间隔地成为我

36，没有你，就没有我的诗

一块暗红  心形的石头摆在我桌上

马耳他是我们最新的梦  石头

和大海互相思念  相思的世界

向前或向后  两端都向你

静静等候  我和我的诗钻出海浪

那动荡着  每天发明一次的大块翡翠

澎湃爱的心声  我们嵌在古神庙的墙上

仍向阳光祈祷  友友  热热充血的心

比海洋更像源头  诗横过万物之间

一条湛蓝的线  划定真诚的刻度

它触碰我的手  衡量我的人生

你若没捡起我  这些词孤零零什么也不是

37，“走世界”（A）

世界就是让你走的  否则它不存在

你走过  卷起我目光的微风

和诗的粼粼碧波  街活在你脚下

移动一道雪白的大理石堤岸

听见听不见水声  哪儿都在远眺

那团金色  我们心中不变的焦点

无限大  时空清纯如爱的倒影

无限小  互相搀扶着挪过异国斑马线的

一步  洇开一片感动

哦友友  世界从未改变被抿着的样子

我贪婪地看你此刻踽踽而行

一如当年看你梅花鹿的敏捷

38，“走世界”（B）

就这样  人会老  但旅程无尽

坎坷激动人心  每道沟壑

来找你  灵光一现  你命名一切无家的

回家的  走吧  世界是自我的一部分

而两个人的自我连成一道海岸线

相比爱的心动  什么风景不是抽象的？

即使一辈子的诗  也不够发育

起点上的抵达  友友  这一行

仍像我们毕生跟随的冥冥向导

渐慢的步幅那个仪式  在祭奠谁？

谁呀  一首集中营里创作的四重奏追着问

迷住我们的  只有无边的疯狂和孤独

39，《时间终结四重奏》^②

这音乐为我们而作  每个人

亲历时间终结  又亲历它更无情地再生

十个月浓缩为乐谱上的一刹那

一枝单簧管死死瞪着终点  瞪着虚无

一把大提琴在丧钟里呜咽  直到耳朵

不情愿地剩下  小提琴的刺痛走投无路

除了逃入今日  逃入此刻

友友  你紧闭双眼也盯着一根手指

揉动漆黑的弦  你就是那根弦

听死亡节拍器  指挥十个月析出晶体

在心的海底  手握住手像烧焦的玫瑰

低语：“我们死过  因此不怕去爱”

【注释】②《时间终结四重奏》：法国作曲家奥利弗·梅西安的杰作。二战初，他被德军俘虏关在战俘营里十个月。期间，写出此作并于战俘营中首演。

40，桌上的照片之旅

第五祯  阳光也残破而艳丽

和雪白的雕像一同煽动翅膀

博物馆像家  分发尤利西斯的名字

爱的主题  总在风吹浪打中刚刚靠岸

靠上碧蓝故乡的唯一港口

时间更重了  时间无损于你的俊俏  

一张照片从房间到房间传递漂流瓶的

咸味儿  友友  两千年不在

我只搂住你的妩媚  你的呼吸

一笔一划写下堆满古老眼睛的最难写的

爱情诗  当石头衣褶水一样潺潺流下

石头瞳孔认出非你不能刷新的里程

41，星空，那一夜

冷令我们醒着  一方倒映星空的泳池

不眨眼地含着两滴泪  波荡的

阶梯上  黑暗攀爬不尽

一座顶楼在天上抑或在海底？

浸浸的赤裸磨擦水声  罪令我们醒着

那一夜  宇宙推开最远的窗户

静下来的光  瘫软如成群淡紫色的海蜇

喷过毒液  忍着难捱的成熟

友友  洁癖都是刺痛的  忏悔

加冕眼睛时  我找到你那颗

北极星  倒掉胸腔里整个肮脏的夜

剩下一粒洞开的软水晶  心  在明天

42，白鹤

永远把可能的黑暗带在身上

从这里开始  一次又一次

展开给人看  纯洁怎样诞生  怎样毁灭

芦苇荡尽头  一朵朵白睡莲枕着秋水

仅有一朵是不睡的  映照一切就像爱

友友  你画过的小垂柳不减其绿

恰如被砍伐的空不减一根羽毛信的白

一声又一声鹤鸣中  一种失传的优雅

翅尖相触  我们火烧云的家

就翱翔在你突突跳的小心房里

搂着听  四周摔下大蝙蝠似的落叶声

一个雪白的倩影稳稳托起水平线

43，花环

友友  这首诗是一只铁花环

为你编织  镶在心的花岗岩上

这首诗是荆冠  吸饱鲜血

发动心那只血泵  抖着它的枝叶

这首诗是纪念碑  留在空荡荡的庭院里

心的死者  俯听自己的回声

这首诗陈列一排排旧照片  还原成

我们的脸  俊俏  殉难的爱

光洁的灰色  只沉入灰色

铁花环铸造窗外没有风景的铁镜框

友友  这首诗在深夜呦呦细语

刺穿零点  重申亲历牺牲的幸福

44，克拉科夫圣水池

彭德列斯基的《波兰安魂曲》

扎加耶夫斯基羞涩的诗句

是两滴水  早早等着我们

一只小小的圣水池连着一条地下河

静静握住你的手  我们的手

汪在倒影中  警察监视中现身的祝福

有约翰保罗二世的口音吗？长长的一生

总会在眺望中转弯  加入夕阳时刻

像那天一张长椅摆进粼粼金波的恩宠里

我们并坐  感到河无所不在

一块黢黑大理石收缩  收缩  几乎断了

猝然松开  指尖拎起点燃的字迹

45，无墙之祷

没有墙能阻隔痛不欲生之夜

没有一种痛  不在用抽搐涮洗世界

神迹小于一个人  所有死者

含在我们嘴里  此地的温热

正加固别处的寒意  友友  残损还在逼近

鬼节中没有一块墓碑足够沉默

一扇扇敞开  嘈杂的门立在我们床前

我们听到  自己像祈祷辞

嘴唇蠕动  不配称喃喃自语

堕落最深处能否归于拯救？

谁来拯救？抑或唯有受不了  又说不出

把我们连成一体  擦亮亡灵的镜子

46，金庙·沐浴者

我们看着  他赤裸  弯腰  捧水

一次次浇淋到自己头上

一个幽暗的人形站进水波

一点点变得明媚  水波洗濯眼睛

甚至罪的光辉也从未停止雕塑

沿躯体淋漓而下的恰在冥冥中攀援而上

一方水池无边无际  金黄的飞檐

折叠又折叠  沉入金黄的肤色

没有什么比知道更谦卑  更美好

友友  爱之道是一个静静的原点

风暴耳语间  你和我毕生在洗涤

终将成为的形象  金庙隐隐显出轮廓

47，金庙·一棵听法的树

没有两片相同的叶子  也没有

两片不相似的叶子  水边  一棵树

和我们擦肩而过  谁听到谁孤独的心声？

哪个伤口不是敞开的耳朵  回绝不了

不是判决的判决  到来  穿过  远去

友友  我们古往今来离开过此地吗？

无尽的痛活生生印证无尽的爱

愧悔  负罪  祭坛上盛开黑暗的玫瑰

（你说过）  继续诵读这个教诲

星空的音乐看不见地向右旋转  哪儿

没垂下绿的指尖  麻酥酥按揉生命

叶簇低吟  你的电流最温柔地粉碎了我

48，桌上的照片之旅

第六祯  兀自缓缓溢出

一张脸  许多脸  一个瞬间  每个瞬间

没有边框的肖像框起呼吸  步履

一次心跳肯定一个想象  想着

怀抱里的你袅袅于起点以前  终点之后

友友  我们在一起的每分钟

拢着幸福的含义  爱的小神

住进心底一股暖流  流淌到哪儿

诗就在那儿  我们汹涌自己的航迹

看又一道明媚的波浪刺绣天上的花边

友友  只有你  让我不离开永恒

哪怕最短的对视里也含着一小粒金子

49，金庙·每天的穹顶下

每天的穹顶下  我们是一对新的恋人

每天一个湛蓝的零  归纳一切

刷新一切  让深秋满浸早春的诗意

我们相依走过的苦楝树  枯叶叠着金叶

一个祝福伏在体内  一座不停腾空的建筑

耐心等待  只在乎归来

阴影的掌心里没有捷径  身后的泥泞

像在说  幸运的是我们到了

金色水波既在上面又在下面

每天更晶莹  淬炼一把神圣的灰烬

友友  一首爱情诗金子般柔软  延展

赠出  又被我俩不羞怯地一同收回了

50，金庙·圣典

友友  人是爱的文本

诵读了一生  仍远远不够

那再诵读一生  无论向前或向后

金色仍自你而来  推开黑暗  让大海

在摸到你的手时停止  一块咆哮的石头

变成陪衬  雕凿爱的形象

向前向后  唯一的回归之点

是你眼中打磨得莹润如字的早晨

清冽的目光过滤掉一切动荡

友友  那金色的焦点嵌进我心里

一次书写  你的体香领我静静靠岸

我知道手里紧紧握住的是幸福

2024.12.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