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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零二五年第一期
栏目主持:杨炼
主编:杨炼/轮值 唐晓渡 执行主编:田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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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笠,诗人、译者。1988年移居瑞典。1989年出版瑞典文创作诗集《水中的目光》,后又出版《逃离》《原》等七部瑞典文诗集,荣获过“瑞典日报文学奖”等奖项。翻译2011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瑞典诗人托马斯·特朗斯特罗姆的诗歌全集,《索德格朗诗全集》等北欧诗人作品。他的中文诗集有《雪的供词》等,翻译了《西川诗选》《麦城诗选》《俞心樵诗选》等中国诗人的作品。他的五部诗电影曾在瑞典一台《Nike》栏目先后播出。 |
李笠的诗(16首) |
严子陵来信 1 你也在我的牌坊前驻足,留影 你也像李白一样长吁短叹 想象我坐着扁舟在雨中垂钓 我成了你们的偶像,传奇—— 高风亮节,不图名利。你们 美化了我。我隐居,是想逃命 2 我最好的作品依旧是:打着 呼噜,把脚压在皇帝的肚上 想表明:我要回到少年的纯真 若在今天,21世纪,我不会 隐居青山。我会参与。鸟应 飞翔。渔唱必须在宫殿里回荡 3 我垂钓。功名是水面泛起的水泡 天转暗。我已钓了一个下午 我两手空空,但仍然心满意足 这正是垂钓的意义:感受安宁 我不想成为第二个李斯。清风 拂面。我不知道我是鱼,还是水 4 每一个羡慕我的人都可能被贬 每一个想成为我的人都可能被杀 我垂钓,犹如皇帝玩弄着权术 封侯是鱼钩。韩信是刘邦的鱼 富春江是一条奇异的银河 星星翻腾着鲤鱼,我隐秘的恐惧 5 千万别把我当圣人!我也只是 一个逃避者,一首想回家的诗 无法既垂钓碧溪,也问事朝堂 是,富春江比地位和荣耀有趣 我呆在了那里。垂钓,活着 看,宁寂随波光散成水墨的山峦 遗产 久久,久久地,逆着风,一只鸟 在飞,刺眼,但不留痕迹 它穿行的玫瑰色云彩 变暗,发黑,仿佛从不曾燃烧过 这是我看到的景色吗 或者,这是人工智能写的一首诗 机器人能写出这样 带着我呼吸和心跳的诗句吗? 如果是,那么我的存在 又有何意义?诗又有什么价值? 我无法回答。我独自坐着 在布拉格夏天的一个阳台上 像已逝的父亲那样喝酒 “看,月亮把我藏在了羊水里!
岁月 你确实老了:干瘪的乳房下垂 光着身,坐在医院昏暗的浴室 低着头,対着一个打工的男子 哀伤,像老牛对着一把逼近的屠刀 窗外是熟悉的鸟鸣。枝头绿芽 露出六十年前你选美获胜的笑脸 和台下垂涎的目光——多少人 想接近你,接近我手间晃动的乳房 浴液的泡沫顺着它们流淌,流向 皱褶的小肚,枯竭的阴部,那里 一只手像雨刷机械地在雨中来回移动 你僵硬,时而颤栗。像回忆,又像 做梦。哦,这躯体不属于你。它 已被叹息转让给你曾鄙视的——死亡 雪豹 它骤然抬头,咧嘴,发出 尖利的咆哮,两眼迸射火焰 恐惧?愤怒?它重新又 趴下,安静,像回到了雪山 不是照片上所呈现的模样: 傲立雪峰,威视远方。它 趴在龌龊的地上,竖着两耳 紧偎冰冷的铁栏。不再 奔跑,跳跃——笼子不允许 这样。哦,让它拒绝驯养 摆脱铁笼,穿越广袤的旷野? 它趴着,纹丝不动。毛色 与尘土合一。只有那声 突然的咆哮,证明它:活着 杜甫如是说 星空低垂。我夜宿长江。长安已成地狱 没人理解“万里悲秋常作客”的命 漂泊,我才看到“朱门酒肉臭”的现实 漂泊,我才说出“盗贼本王臣”的荒诞 草堂的“诗意栖居”—-朋友的援助 也只是苟且。我,一个自命不凡者 竟没能逃出一个“三陪小姐”的厄 运:陪宴,陪送,陪猎,像条丧家犬 为了活,我给地方官员—-一个残暴 武夫献诗:“此曲只应天上有……” 奴性。奴性在盯视虚荣打造的各种奖项 船犁开漆黑的深渊。我在星空下移动 岳阳楼!一个宏钟般的声音飘来 向我,一个白发病儒:“万国尽穷途!” 偷情 孤岛。松林。一个美似圣母的女权主义者 弯腰,世界缩成她采集的一朵蒲公英 我贴着她,从背后。一只甲虫贴着 另一只甲虫。爱,征服,或者两者都是 我抽动一下,她便呻吟一声。破冰船 在海上耕耘,或指甲撕开一道结盖的伤口 紧张,怕岛上一个快满五十的陶艺人 他在鲜花绽放的花园坐着,看见我们,招手 他善如耶稣,请我喝茶。我们谈到 死亡。“我喜欢庄子击盆而歌的逍遥!”他说 陶罐列成一排孕妇的肚子。他的灵魂 在飞。“塑造黑洞的时候,我发现了手!” 他仔细捏着泥巴,泥巴露出地球的形状 他重复某部影片一个父亲从监狱窗口 触抚女儿脸庞的动作。“他怕做爱!” 我忽然想起上星期跟她约会时她说的那句话
在布拉格远眺时想到苏轼 看久了,塔尖便露出了 本质:锋利的匕首 它们从属同一个家族:权钱 人在中间移动。忙碌 敏感似阴茎的卡夫卡 也挤在那里。他试图逃脱 一只寻觅鸟的笼子 但苦闷让他变成了甲虫 刚到此,我被塔尖迷住—— 它们多像雨后的春笋! 并觉得自己就是爱竹的苏轼 塔尖背后:一座墓园 倾斜的石碑在展示 人情社会人的风貌和语言
流 ——写于55岁生日 我爱桃花流水的梦。我更爱 落花流水的现实 我曾被政治老师称作“二流子” 知道:流,是等级 哦,不停流转的上流下流 我看见恋人在流泪 流血时大多数人都在随波逐流 成功的言行注定流俗 它们遍地流行! 我拒绝入流。流芳的根源是 流放 我的生活曾像水一样流动不定 我品尝了流离失所的滋味 因此发现了自己:一粒流沙 流失 并学会用诗歌流露:无论命运 如何暗黑 都要做黑暗里的 流萤,或更好:流星
清明,另一个我
我在雪中睡去。他在雨中醒来 我喝咖啡,他喝清明前的龙井 我听《广陵散》 他听肖斯塔科维奇的《第五交响曲》 我静立,打量教堂 和十字架上那个枯瘦的男人 他下跪,对着一个香火缭绕的胖子 我谈奥德赛,家 他讲祖坟,荷塘月色,黄帝内经 我们对视,傍晚海边散步的我 与酒桌上忙于应酬的他 合在一起,合成一块倾斜的墓碑 “你可以祈祷,穿越时空 但无法抹去深处的伤口!” 死亡会终止我们的交往,但 在这之前,我必须梦见我变成布拉格的乌鸦 旧照片里的脸 山。水。一片蝶翼似的帆 一幅世代抄袭的水墨画 看了亲切,看了伤感 就像看镜框里的母亲遗像 一叶静泊的小舟,岸上 似有烟雾笼罩的桃源,草堂…… 我对风景已失去兴趣 但风景中的人仍吸引着我 一张睿智的脸:李鸿章 他矜持,斜靠椅背,像 沉思,又像等待。有一把剑 随时会提走他的脑袋 奕忻,恭亲王:满脸骄横 像旧时山里的土匪 现在的县长:“只有给 老子跪下,你才能活好!” 一个带贵气的中年男子 他是买办。疲倦的脸 露出铁笼里打转的猛兽 “再有钱,也逃不出淘宝的牢” 一个富人家的小女孩 稚嫩的眼露着老人的眼神 惶恐,警觉——世界 随时会坍成地震时的汶川 一间书房。“才思春云 初出岫”的美梦在飞 穿锦缎的男人圆睁怒目 何处是诗意栖居?或功名? 五个男人。都低着头 盯着手上的银子。识银! 低头,就像我们面对 手机。啊,千万别错过……! 银子在手机里翻弄银河 我们用同样的姿势让自己 安身。同一种姿势! 就像一对握手的新郎新娘 新郎神情呆滞,盯视我们 的此刻,前方,若有所失 新娘斜视地面——地狱 随时会在脚底張开血口 往前看。往脚底下看! 但有一个人在仰望。他是 囚徒,很帅(比文革 吞鸦片自杀的卲洵美更美) 他踮着脚尖站着,否则 脖子就会被卡住,窒息 这姿势多像被封杀的公号 “话都不敢说,还叫人?” 苦力露着牙站在路边发 笑。他挑着两只装满的粪桶 笑。把隐忍当快乐 笑。粪桶轻如扑扇的蝶翼
阮籍来信 我是个无用之人。我哭 夜已深。我披衣吟诗 看见哀和怨之间的影子 碎成一地找寻安宁的落叶 我哭。我是个矛盾的人 我用眼泪抵抗现实。夜 用灰烬倒满我的酒杯 我与无声(沉睡)的你对话 混乱之世,何处安身? 隐居?出国?跳楼?沉江? 我们都是这黑暗中的 迷惘,在静中等候判决 雪飘落。我将我埋入酒中 独酌“穷途之苦”。但 饮酒喝醉,疯癫不羁 又有谁在乎?看,人人自危! 我哭。我软弱。我无法 成为“宁可枝头抱香死”的 嵇康;我无法拯救母亲 更无力拯救被奴役的百姓 他们太能忍,太能随遇 而安——在漏水的屋里 打牌,在臭水河边跳舞 跪舔权贵,吃有毒的食品 活得像人多难!我流泪 为一个才貌双全的女子 活活饿死在租来的房里 我哭,为被洪水冲走的喊声 我看见写着“梦”的标语 在阳光下幻出残缺的尸首 旭日与夕阳何等相似 总被血染的云霞簇拥着 我哭。明天不会变好。鸽子 煽动着带铁丝网的翅膀 哭声从彼岸一波一波地 涌來。终点找到了——起点 盛世来信 这一天将披着霞光到来 那些把你拦成牲口的栅栏 变成了鲜花。标语 变成了鸽子,在天上画着地球轨迹 窗上监狱似的栅栏 开成了盆花,向行人微笑 街上的监控器 化作了敦煌的飞天,水月观音 不再有城管和保安。墙 被竹子替代。不再有特供 主席,部长,局长 也在平民百姓们云集的超市里购物 人人都有免签护照 上学免费看病免费。国歌 已被遗忘。它 已变成健壮的体魄,飘飞的云 AI时代诗艺来信 AI比你写得完美 你的文字必须带有泥土和血的气息 诗需要:言简意赅 诗在空白处 夜空里,一个月亮 比十个月亮更令人着迷 荒野上的孤树 比一群树高贵,美丽 你会在森林里迷路 诗,是你抬头时含笑走来的北斗 不是银河 苏轼来信 我也只是你们的一剂麻醉 狂傲,挑战皇帝。因诗 获罪,被贬,直至 今朝,成为你对月慨叹的酒杯 打坐,种地,睡觉 看,我从山顶坠落到谷底 满身是血,但这 又向谁诉说?我怕坦言 怕再进监狱。很多人背叛了我 打坐,种地,睡觉 夜阑人静。我,天涯孤雁 不断在寒冷的枝上 盘旋,不肯栖息 谁,能理解它内心的寂寞? 打坐,种地,睡觉 我差点也像屈原那样 沉江。若如此,你们 就少了一个豁达 自信的楷模,可消遣的隐喻 打坐,种地,睡觉 我也只是你们的一剂麻醉 把苦难当荔枝来啖 把风雨当彩虹,或 空,把漂泊烹成好吃的东坡肉
故土来信 我抽打着你,依旧,像导弹 抽打着一座城市,让宫殿 化为废墟。未来,考古学家 从尸骸,从器具的碎片上 认出我:疯狂,善变 残忍。你所有的悲喜,你 从超市返回读诗的一瞬 构成了世界万物存在的意义 我紧抱着你,依旧,像母亲 边打孩子边流泪。你的 叹息,放大了你童年 天使的面孔。断臂维纳斯 就这样照亮空寂的博物馆 照亮围着她的盲目 让阴影——流血的伤口 发问:为什么把地狱当桃园? 我渗透着你,依旧,像镜子 溢出变形消失的脸。我 比烟更像输赢成败,命 看,儿时的月,又悬在你 耳顺的窗口。笑和哭 在月光坟场跳着化妆舞 你是奥德赛,也是奥维德 是《行路难》,《登高》,《逍遥游》 专制 仿余光中的《乡愁》 小时候 专制是一种古老的游戏 我是陀螺 父母在抽打 长大后 专制是一声领袖的号召 我是宝剑 祖国在挥舞 后来啊 专制是一汪无边的大海 我是漂木 死亡在汹涌 而现在 专制是一场疯狂的战争 我是恐惧 导弹在开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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