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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零二五年第一期
栏目主持:杨炼
主编:杨炼/轮值 唐晓渡 执行主编:田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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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小北,居德国乡下,以诗续命。 |
赵小北的诗 |
平安夜和婆婆一起唱歌 在一个陌生的男人墓前 唱歌,唱到第七个年头 傍晚是漆黑的 烛火微弱,风声和 大声唱着一首德语歌 我的舞台巨大,听者众多 莎拉 两年前来避难的女人 有些已返回乌克兰 莎拉选择留下 每月1000欧补助 比在家乡做工 半年赚得还多 何况住房,医疗免费 更何况 和银行行长马丁 已经~谈起了恋爱 一二恰恰恰 为狂欢节准备的舞蹈 正在排练 队伍中间的我 看上去 并不突兀 尤其是穿好演出服 我就是一头摇摆的奶牛 一二恰恰恰 一二恰恰恰 我的小短腿儿 踩着节拍 get到 一头奶牛的快活 哎呀!我如此地快活 你凭什么可怜我? 谁的也不听 我弟说 “别写我,也别写咱妈” 语气就像我妈 一边拧我的大腿根儿 一边说“不许哭”那样 狐狸精 我妈单位某领导的老婆 在我家楼下转着圈骂 骂我妈是狐狸精 家属楼的外楼梯上 趴满看热闹的邻居 打那以后 我就低着头 夹着尾巴走 几个死八婆在我背后 ~呸个不停 她们认定,我也是个狐狸精 默问写到“谁记录痛苦,谁就被膜拜” 1月14日是结满树挂的早晨 我把我的“痛苦”发给了她 过了一小会儿 在一个蒙面哭泣的表情背后 她说,太痛苦了,这些还是不要发出去了 该怎么办 每到月底 就来借钱的玛哈又来了 我照例给她泡柠檬茶 加几勺蜂蜜 她的眼睛红红 看我拿出钱包,她急了 也掏出了钱包: “妮卡,我有工作,有钱 我是来还你钱的!” 那你还哭什么?我问她 “我丈夫说叙利亚太苦 我应该帮他 把另外几个老婆都接到德国来!” 新闻皆综艺 “周末的勃兰登堡门前 2.5万名抗议者 高举“纳粹滚出去” “捍卫民主” 的标语 总理和外长系着红围脖 不惧冷风,站在队伍里” 看上去多么地“正确” 不提挪用救助款 不提支持率不及AFD 不提明年就要滚下台 这些政客 挖对手黑料 给对手扣屎盆子 永远是最拿手的 我的同桌娜依汗 没有任何征兆 冲着丈夫孩子 大喊大叫,咒骂的那个人 把她自己都吓坏了,她懊悔极了 抱着他们说对不起 一转身,又摔杯子,盘子 径自奔向阳台,要跳下去 这个历尽艰辛 来到德国避难的穆斯林女人 像是被下了蛊 周遭向好的一切 突然走到了阳光的背面 现在,她要按时服药 要张大嘴巴给护工看 拉着我的手 她只是哭,不停地哭 把我哭得都跟着哭起来 2月20日下午 波布列克 每个听到消息的人 都往同一个方向跑 医生护士 消防队员 救援车 连直升机都来了 还是没能救活 刚过完四岁生日 哮喘病发作的 奥利维亚
墓地的泥土 还是冬天的泥土 小型挖掘机 正在挖的坑 是为奥利维亚挖的 每一下 都是在剜母亲的肉 亲爱的奥利维亚 整个波布列克 都为你心碎 贫穷的匈牙利母亲 八千块墓地和葬礼的钱 都拿不出来 她要忍住悲伤 不停行礼 感谢德国小镇上 每一个 伸出援手的邻里们 告别 山顶墓地 将要埋下 一个年幼的生命 小小的身躯 装不满半口棺木 人们自发地赶来 让鲜花包围着她吧 四岁的苏菲娅 放下会发光的魔法棒: 好朋友奥利维亚在黑暗里 会不会害怕? 是吗 捂眼 捂耳 捂嘴 回避那些丑陋 这世界就只剩下真善美了吗 饱受情伤的女人 前一秒放下 跟自己说 爱过已足够 下一秒乌云满目 就到了世界末日 冰雹乒乓球大 伴随大风 是冲着她来的 经书,佛堂,心理学 都治愈不了 一个男人为何像避鬼一般 登上一辆出租车 一个重要的客人要来 熨平绣花桌布 拿出水晶杯 擦拭镀金的烛台 紫色蔷薇 和紫色眼影很搭 涂了睫毛膏的睫毛 忽闪忽闪像两把小扇子 波西米亚长裙 在步履如风中摇曳 步履如风中摇曳的 还有 欢快的大胸 颤动的大屁股 看样子 玛格丽塔 是彻底 放下 史蒂夫那个死鬼了
肉食店,要换老板娘了 在店里打杂的小寡妇 自打被老板娘捉奸在床 就豁出去了 她睡了小木匠 睡了消防队长 …… 她越是这样 店老板就越想得到她 …… 亲爱的 那叫法式拉丝热吻 托马斯打断了老婆: 她的身体 比你更柔软 她比你更需要我! 失败的一生 在春天 总有大把时间 修剪疯长的草 除草机所到之处 草成片倒下 院子很快 变得空荡荡的 正好对应了 我逐渐失败的一生 马场里的女孩儿 种马产下马驹 马场主夫妻 忙着喂马 清理马圈 他们的小女儿丽萨 拒绝和同龄人玩耍 昨天她骑白马 迎着朝阳飞驰 今天她梳一头辫子 牵出一匹枣红马 光 微醺的午夜 下着密集的小雨 森蒂坚持送我回家 车灯像一把利刃 劈开一条隧道 仅供我们前行 五月的最后一天 邀请了八个德国女人 来了六个 两个外国人 一个是伊娜,一个是我 我俩聊了很多 聊起成为难民 她无所适从 聊起弟弟 还在前线 每天都有人牺牲 整晚,她嘴角 含笑,眼里盛满悲伤 感谢“毛爷爷” 两岁半的王东扬迷上了砸我家玻璃 咣当,咣当的声音让他兴奋极了 我的心一下一下 跟着抽搐 还是姥姥淡定: 你砸吧 你砸吧 砸破了 你家的“毛爷爷” 都得给姑姑 王东扬扔掉手中石子 跑去抱爸爸的大腿:爸爸,我要回家 生锈的镰刀 又一次被爸爸打得鼻血狂喷 妈妈从水缸里舀水 一边泼在我头上 一边骂我为何不长记性 又惹暴君生气 鼻孔塞着两团卫生纸,仰头看天 是我妈自创的土办法,看天就看天 天空辽阔,每一朵云 都是一幅行走的画儿 不用看时间,妈妈会走过来 拔萝卜一样 拔出我鼻孔里的卫生纸 粉红色已成了暗红色 顺带拔出长长的血块 她松了口气,在我头顶摩挲几下 而后跟着她去后院摘豆角 她揪了个番茄,在衣襟上 蹭了蹭递给我,这是最大的安慰 韭菜地里,插着一把生锈的镰刀 她和我都盯着看了一会儿 不知道我们想得是不是同一件事儿 早 去年冬天的一个早晨 牵着狗子刚走出家门 就撞见邻居克斯汀娜 垫着脚尖和一个陌生男人吻别 如果狗子没有不合时宜地狂吠 他们就不会,骤然分开 六年前刚搬到波布列克 第一个拎着白葡萄酒 登门要跟我干一杯的人 也不会,现在看见我就躲得远远的 妈妈和五只猫 波不列克最破的一栋房子 是伊娜的家 破是破了点儿 但也比住难民安置所好 伊娜很满足 除了对新找的工作 颇有微词 在老人院做护工 还真是有点吃力 喂饭,换尿布还好 将瘫痪在床的老人挪到轮椅上 再从轮椅上挪到床上 太不容易了 有的老家伙还趁机揩油 伊娜咯咯咯笑起来 沉默了片刻 伊娜定睛看着我说 我攒够了钱 下个月就可以 回乌克兰 接我妈妈和我的五只猫了 早恋 莉利娅发信息说周末不要去接她 她要去男朋友家住 莎拉很想发火,很想给女儿几个耳光 你才十五岁啊! 十五岁就不能恋爱吗?毫无疑问 母女俩因为对方不能理解自己又谈崩了 你爸爸在的话,也不会同意的! 不,要是爸爸在,就好了! 母女俩提到爸爸,陷入短暂的沉默 他一句遗言都没留下 他一具遗体都没留下 他,一定不希望我们吵架 梦游的维克多 那个人又来了 面无表情,自言自语 唉,真扫兴,他不待在安置所 来酒吧干嘛,来的都是客,于是问: 要喝点什么吗 他叽哩咕噜,没人听得懂 他着急,我也着急 后来,有人赶来,把他接走了 后来,他还是经常在夜晚出现 后来,知道他叫维克多,他一直在找人 葬礼 人们缓缓向前,放下手中的黄菊 棺材里躺着面色苍白的他 和一把褐色的小提琴 如果不是一面国旗和军礼 这就是一个小提琴手的葬礼 骑车去劳特巴赫 麦浪滚滚而来 又滚滚而去 养殖场的牛粪味 直往鼻子里钻 随后不久 一片牛舍出现在眼前 有几头牛抬头看我 又低下头去吃草 两只长颈鸟 站在路中央 不躲不闪 像是要收买路钱 礼物 杰克骄傲地蹲在门口,嘴里叼着一只老鼠 小东西还活着呢,不过已精疲力尽 这已经不是我第一次收到杰克的礼物了 有时是一只青蛙,有时是一只鸟 它爬到树上,长久潜伏在草丛中 整晚都忙活着逮住个什么 我已经捧在手上 它好像还不满意,还想看着我吃下去 生活在波布列克 一只狐狸 迈着狗一样的步伐 在路上散步 一只浣熊 打开一个个垃圾桶 挑选晚餐 一个妇人 冲着一轮落日 晃动酒杯 需要补充的问答——兼致少女小北 十五岁那年 你在客运站门口钓鱼 做贼一样的父女俩,配合默契 一个扯着嗓子喊 一个一脚油门,一脚刹车,兼眼观六路 所有穿制服的人 随便哪一个,都可以开罚单 命令你们 把车开到扣车场去 那是一车满满的鱼啊 如果能顺利到达下一站就好了 如果破车不开锅,能吭哧吭哧翻过那道山坡 就好了 如果不是淋着雨,不站在路边 听他们骂你,还要从腰包里把一张张纸币掏出来 还给他们 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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