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留停寄自台北（1994-2007）──张枣之后

像一封信寄到此时，此地的

我拆阅──我落脚于盆地的青春

变换地址十数，多不记得

我，无永久通讯处可取信

于人间，所幸有台北租借给我

不能入住的小小时空：木栅邮政1-528信箱

──明明白白的居无定所

具体而微的家徒四壁

看似是隧道两端开口──平日门户封闭

却更像连结「现在」与「过去」

两洋之间的时间运河：开关闸门，升降水位

货轮与船只缓缓移行，一只只方形的、立体的

──信件、包裹，挂号领取牌

慢慢地□慢慢地来□□仰躺地来□□□

像保温箱里等待孵育的前个黄昏

日与夜，消息总保留在这里，它们不等待取阅

但我渴望回音，即便是早已确定的温柔的拒绝

──你是好人，只是我们不适合……感谢来稿

大作未能留用，祈谅……

某些回信锚定了时间面颜──欢喜的、苦涩的

深呼吸、睁大的眼睛、轻皱的眉

它们躺卧阴翳中，我伸手前探如蹑足，伸

伸长，潜行入室，捏握纸封如弦，轻轻抽拉

它们轻刮信箱，剜出一些时间

有些声音攀缘于箱壁，悄悄地，持续作响

深埋于时光之深，那幽暗之韵──仛寂

直到我回溯逝水，重抵记忆深处的隐室

故事闷烧，我窑变的人间烟火一一出炉

密电重码，生命的点点……滴滴……等待赏读

红中带紫，紫中藏青，有些颜色泛，有些颜色透

注：张枣（1962-2010）。湖南长沙人。曾为台北市驻市作家，出版有《春秋来信》。

一茶隔夜──卢炎之后陈黎之中

冬夜里，他放CD片

依稀是向壁炉添柴

动作，好似多年前

先辈起灶煮饭烧水

音声似水却是雾化，此刻其人

身处某室，所饮者

友人所赠中火茶

如烟蒸腾，其状迤逦然

而逝者如斯，如过食道

过耳道， 彷佛他也置身

人生道上

时光车站

　鞋子们争执不已

　往还地球的一部份

　音步若无调

　这世界的琴声却依稀有条

　旋律以兹办认

他反复播放那段落

钢琴成调，化做伊人

如时光秘语，却是再来一杯

陈年中火茶，水气如雾

音声烟幕，时隐时现的面容

是青春

是细心藏掩

以露隐喻的秘密

由近而远而虚无

那聆听的耳朵失去轮廓

没入由内而外而漫流的

心思当中，一段旋律

模糊，暧昧而清楚

唱的是悠长

却不宜张扬的

诗

明日晨起，我们都是

叶尖的露珠

欲滴又滴

包裹整个世界的喜怒

如此短暂却仍勉力陈述

千万个去日

折射虹光的黎明时刻

注：卢炎，台湾现代音乐名家。〈一茶〉为陈黎诗作，高呼小林一茶，卢炎谱曲。诗中赠中火茶之友人，鸣石陈守实也。

盛夏欲静来点德布西

Ⅰ

芒种午后

光正热

月仍躲在地球另一面

待钢琴手挂风铃于窗檐

心乘凉而起

比如王摩诘

空中遇上德布西

我撞见陈家带：

「水流进来，光流进来

幸福都听见了」

Ⅱ

有片刻

永恒选中我

做神圣的兽行

我只能静

轻盈如兰花气息的存在

只能化身芦苇

遍满时间两岸

风来美妙如地动

做哀的苦吟

Ⅲ

比缓板更慢的时光

安息日于妻旁

仍未能止观：

「我爱的是一场梦境吗？」

我挂念的是动机？

主题？还是象征？

人生此问如何浮世得解？

也许这样一回：

「浮士德啊，

诗是惟一的真实。」

Ⅳ

行走日常

足迹雪上

我敲字构书

筑沉没的教堂

无声之处

灵光运动

向静听的你

祷告

注：德布西，法国作曲家。〈比缓板更慢〉、〈雪上足印〉、〈沉没的教堂〉皆为其作。陈家带，台湾诗人，爱乐发烧友。

川上的我──夜行利泽简桥

「时间流逝了我没有移动」

写诗觉命短

读诗以为长啊今夜

听见阿波里奈尔的朗诵

风满载着声音，谁能在此静下来？

一身薄衣拍打着黑，如飘旗悬空

影子附魔如披风，轻浮于不息的川流

走上桥，桥的命运是被经过？

还是横空紧抓对望的两岸，悬腾虚空之上

量感充满，如如不动？

俯视义无反顾的亿万浪头，昼夜不舍地

追奔。是要活成沧海潮涌，或百代不融冰山之一角

喧嚣与寂静之间，蒸蒸成云而高

高而冷，冷凝作粟米般一滴雨

流经过啊渴求存在的，川上的桥，桥上的我

河流困倦夜重时，川上泡沫谛听天外说法

星光闪烁，快门闪动将我照相

一张时间的停格

停格。暗室广大静默，显影温柔的圣殿 

唯闻心房作响，阵阵，抒情的警钟

注：阿波里奈尔（Guillaume Apollinaire，1880∼1918），法国诗人，「时间流逝了我没有移动」即出自其名作〈密腊波桥〉。利泽简桥，位于台湾宜兰，位置近海。

糖──12月2日，梦母而作

神奇的女人能治日子的苦，她好像有用不完的糖。她给了我名字，还用糖讨我笑。崇拜阿里巴巴的我尾随她脚步，想探寻甜甜的宝藏和开门的秘语。因为朋友没糖吃，他们总是大哭。

终于在女人长长的背影里，我发现一个秘密的田。田里种着许多甘蔗，她用很多的盐作肥。其实她是一座泉，因为她流出很多很多的水。影子愈来愈长，甘蔗愈来愈高，女人愈来愈小。

眼光恍惚中她不动了，我抢过去帮她收割，因为她不能扛。她对我说：「乖孩子，没想到你步子已经这么大。」接下这一捆一捆的收获，这才发现秘语在她脸上的沟渠里；突然间，我变化成一阵哭声，甘蔗变成了糖。

我放声大哭，像一座泉，流进女人秘密的田里。我长成高高的甘蔗，变成了甜甜的宝藏。没有糖的朋友们笑了，女人看我变的好把戏，也教我逗笑了。

惊为夫人

方进门，水声和着轻歌

善男子如我有疑

惧内有异形（这是午夜

电影老梗）轻轻推

门缝细细，歌微微更响

我踮步轻挪腾移

踩着声音潜行

水气氤氲辨识出光

纤纤的笋尖绕着曲线凹凸

空气凝结

回神才觉得香

啊这女人好像已进门许久

上辈子好像也叫她太座

坐坐留停

　　学语的女儿正爱迭字，比如坐上小凳学我说：「坐坐。」声音奶香淡淡，小手同时轻拍，叫唤午寐未醒的凳面。我身体随声挪移，二人并肩就座──坐实个「坐」字──或扮鬼脸接她眼神，或倚墙随顺午后斜照，望窗。是这样总这样，她在一头，我在一头，在坐成跷跷板的时空，轻巧平衡是此刻，充满可能性的人生落实为最好的一种。

　　许是感受到语言威力欢喜着与父亲的连结，女儿常说：「坐坐。」音声迭加，画面迭映，迭映的是百岁阿嬷轻拍椅面唤我坐，父亲招我身旁坐，女友就我肩头坐，母亲抚我抱我坐；四十岁、三十岁、二十岁、十岁……便必然有着记忆未满的三两岁，我也学语也模仿轻拍也这样叫唤：「坐坐。」挪身和我并肩的父亲母亲和他们的父亲母亲他们的曾经……

　　──迭加的音，迭加的形，层层迭迭的时空里蔓生的意义──发生、传递、变衍，逆流溯上啊神思追索，源头万古，在无言以对的奥秘前，对面是女娲慈祥的脸面，抟土而成的初心人们，在眷顾的声音里面学：「坐坐。」

审马阵草原夜观夜－－拟向阳

夜轻声落下来的时候

大气透了明群山

也透明哪我看见

深千丈的潭里晶晶亮

唤作星座、银河的那些

夜更深些我隐默更沉

释怀于大地的我渐渐澄清

那些路与转角与故事

与吻与怒与哀乐那夐远的

星星也将我看淡看透

注：向阳，台湾诗人。

富春桥──与黄智溶一同赏月并记                

树林不在树林里

竹林不在竹林街

移住此地成家的前几年

我一个人

这年父亲节我刚会叫爸爸

的女儿我抱着她

黄昏穿行树林里巷

散步回家

夜读巧遇黄智溶

〈树林里──爸爸我们去上课〉

富春江不在宜兰

富春桥在

罗东镇树林里

雪山眼下

北成圳上

走一片水田过桥来

没有树林

没有竹林

有月橘栾树樱山茶

根渐深时我懂得赏花

细品小林一茶：

「在盛开的樱花树下，

没有人是异乡客。」

黄智溶每日走几里路

由歪仔歪诗社沿水田几亩

像走一条河

罗东溪走成富春江都是流水

他每日行经富春桥

生活走成富春山居图

那时他父亲在

早些他母亲也在

更早我偶在桥上坐到静

饮但不独

且听水听风流

看天河里星星写字

且阅夜而不独

想应有更高、更大的什么

才能如此谱曲、构思

现在妻女安睡后

我夜醒写诗但不独

与人们相忘于江湖

智溶走他的〈树林里〉

我过我的〈富春桥〉

却必有时与黄公望

顶上蝉娟

听！不知哪朵花

正在开

记事：

　　家住树林里竹林街，自号「竹林妻贤」。出生南方小镇，年近四十于东北小镇成家，黄智溶师母是媒人；年近五十得女，女儿刚会叫爸爸的这个父亲节，人间副刊载〈树林里──爸爸我们去上课〉，诗中巷弄我每日步行，现在育婴留停，天天背孩子走。

「树林里」有「竹林街」，中有「北成圳」，圳上「富春桥」位处黄师居所「歪仔歪诗社」至「树林里」之必经，正在我家巷口，视野开放，看得到雪山山脉，赏月正好。单身时偶于桥上夜坐小酌，现在不时与女儿于桥旁听风看水。所引小林一茶俳句为陈黎译。

《富春山居图》为元黄公望所作，现分「剩山图」与「无用师卷」两部，故事曲折动人，分藏两岸，2011年6月2日在台北故宫博物院一同展出。以辈份来论，黄师为公实属自然。

与妳同在罗东运动公园

──调寄叶慈When You are Old

当妳年老，青丝成雪

走进父亲曾背妳漫步的罗东

运动公园，自群树拱卫的东丘向西

我们往来于那晨昏晴雨，光影反复

迭映又迭映的，湿了又干的道路

──落羽松叶落如羽

羽又飞──啊，在时间里面

如此由东徂西经虹明湖

夕日林道、兰阳泉或翡翠山丘

湿地抽芽、乱流生花等等美境

妳亲近这些，试着命名注目的一切

可能会记得我对将懂事的妳说过：

「也许我们曾亲睹此地动物

植物在梦中：鸢尾、刺桐

香蒲、流苏与凤凰树

黄的阿勃勒与紫的蓝花楹

各有身姿风来若舞

松鼠、白鹭与绿头鸭穿梭跃动

那时我们赠情如待友，现在醒来再见

于是他们亲切，接近美。」

喃喃于潮湿时间里的我

背妳、牵妳、领妳游移

如湖中游鱼与龟泅泳

且呼且吸，彷佛有气泡于果冻般的

时间升起，身旁有树梦里年轮如漩

──落羽松叶落如羽

羽飞缓迟迟──啊，堆栈着岁月

分秒时日沉积的回忆里潜行

缓缓如蚯蚓松土于地表下

通透气息，使之有机、营养

我们一起经过的时空愈富生意

盎然啊这如梦的自足生态系

──落羽松叶落如羽

如被轻覆──啊，梦中人

我已到了这样的年纪

年岁远远超过当年抱着我的父亲

再前行已近暮色，怀揣妳是黎明

有赴死的自觉又怀抱希望

这无非是朝圣者的图景

想妳也到了这样的年纪

走出自己的风霜星辰

领受属于妳的晴雨晨昏至夜深沉

日子，有了可数算的秘密与故事

喜乐是有，忧伤难免，却仍能遇见──

彼时，此时。与妳同在梦土的

父亲坐看荷出水，写生野姜花芦苇

虫鸣鸟叫唤回曾经苔藓地衣依稀彷佛

茄冬合欢春不老……啊亲爱的朋友

他们的子嗣也将认出妳，一同走进美

走进曾经──诗就是我留下的线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