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二五年第一期
栏目主持:杨炼
主编:杨炼/轮值 唐晓渡   执行主编:田庄

陈曜裕简介:陈曜裕,高中教师。生活是一切的理由,还是个学徒;时间以我为砖,砌过一些故事。出版散文集《河流》、学术论文《孤城、孤舟与京华──杜甫夔州与两湖时期的创作视角》。


陈曜裕诗十首



我参加一场丧礼


很远,房子挨住房子

束起太阳下焦虑的马路


我前往一场丧礼,房子之后

新建的屋,新建道路

柏油认真铺出灼的黑,烫的白


很远,房子稀疏了毛发

新的钢筋植入

沿路肥田插满瘦旗

待售声咬住耳朵


我赶赴一场丧礼,田地

终究瘫软于脚掌

很近的土,其实很远

因为我的鞋与袜


很远,孤独突兀的古厝

我参加这样一场丧礼

门外一人折出莲瓣

很多花,门前像春天


很远,青春很远

我来到年少的照片

之前,春天太松,太软


我参加一场丧礼,变得年轻的她

怎么了,走过一条很长的路

脱下鞋袜,轮椅和呼吸器

卸下泛黄插管──


没有声音,很长的路很远

容得下继续脱掉

衰竭的肩膀,近视眼

过重的身体包含一颗心


全部,脱掉

余下被捡回的微笑

很远,我说了什么

她都干净地

不答腔


山止


他走在庭中忘了为何而入

手中还有一点余温,稍早未喝完的茶

各自冷却,叶子和大地


他不得不注意远方山头

雪色的帽子又重又轻

再次看到发色应是几个月后

还有时间可以走,慢慢

从庭中到一座山

估计一杯茶会更凉,甚至

戴起了毛帽


雪色是好的,他低头

趾尖因负起自己满脸通红


再一段时日将添上棱线

可以想见,小腿肌力

沉闷的髋关节仍紧咬

为了比山还重的心

里面的房间住着


他,多言的唇颊日日鼓动

沿路最大的负担

爬一座山,先丢掉一些我

等到自己成了雪里

一粒冰晶


山脚收到今春第一滴泪

身体汩汩长河


山中客


首先是声音,几处地方几只虫子

说着没太听懂的话

因不必理会,四地串起

缓慢地风干,顶多一只蝴蝶飞来

耳蜗新铺的路留下脚印

那天,有了山道


猴子接连爬出,路以家族展开

你大概分得出谁是猴王

谁负责落单

居中的身影频频回顾

大小代替了峰峦


那么  一座山外有其他山

山内有其他起伏

山老大气昂昂领队

最小的猴子跛着脚

一路唉叫,没一只猴子来抱


车潮来往,一阵阵

把山皮掀开来,贴回去

不太听懂的话不见了

登山者望着封条与警戒

议论虎头蜂嗡嗡关起一座园囿


然后,虫子,小猴

蝴蝶接力来了好几回

张着翅翼,把人轻轻搧出梦境

朝最微弱处下降

那日便有了伟大城市


重读奥德赛


迟归的人早已失去房子

虽然伴侣没有远嫁,踏上新旅

作为爱之床的橄榄树

重发新叶说着:此刻要好好爱自己


──仗是打不完的──


忽然长大的儿子听闻,留下一封信

现在他要想一想,父亲缺席的脸

神与英雄如此自私

手中的弓失去目的

强健的灵魂会不会无从使力


阿基里斯因为情感的雄辩

叱咤了伊利亚特

奥德修斯同意二十年后

战场再无敌军,乡愁这么虚伪

旅程与独眼巨人才是真正

假想的求婚者抱起各自孩儿

望向华屋里

一张久无坐姿的椅子


眼神宽窄不一,每年

褴褛来客都以不同影子窥视


声在岛屿


1.城市:词性


这是一只容易自处的词,介乎

结构之间,供候补的人站立

到这儿的人都能找到,家

非家,如果介意没有固定的立足点

不论占据或附属,简单或繁复

臺北还是台北。地理的北境不太热情

偶有雪季乘隙,不够冷

但养得起──闷骚的山


这是人人称羡的衣架子,随穿者装饰

商场,政场,市场,道场

文宣,巷弄里晴雨耕种文青

不一定入菜,居民口味多元

兜售时代的形容词:

茶色,咖啡瘾,學運,彩虹

诸色活泼家庭,宗教,字典


这是流动的桥梁,不断伸出手臂

揽起老少,城乡,贫富

连结国际与市井

罪犯与善行在此转折叙述的口气

干道与街口相互承递潮水

众人齐力打造无缝方舟,虽然

里头的人没有配给太大空间


有时一无归宿,驶在出海口

发现大楼里,豢养一枚枚寄居的动词

镊拾不肯固定的转品

喂养租赁,故乡是透明的饵

垂钓情绪而不被预期

旅者却常常梦见──台北

银闪闪的身世,拨剌

哭泣与希冀的状声词


2.走过庙东


人来人往的饮食旁点香

有一种气味,不黏人不走入脾胃

不秤斤论两,絮叨生活的质量

车声尽可能拉起围墙

日制道路接起民国,那一道香

点了很久,把乾隆的历史飘洋过海

作为不善言辞的耆老

祂的声音是可燃物

烧入善听的人,一种气味

倾心于毛细孔敲门,于沉默

暖递不知名的问候,于恐惧

点亮透明而金黄的拥抱

怀着帝王的鸟瞰,东洋的日出

地震的摇落,瘫倒而病愈的青山

有一种温度热了气氛却不暴躁

有一种香,缭绕众人的梦

人声车声与鸟鸣声,有一座城

靠着山,枕着河,起居墩脚的家常

有一座庙,静静编织在地

不问香火与烟火,鬼神和未来


3.海明威漂流东石港


老人看着日日看海的人看海

海看日日,看人影如潮笑声如刮

天光入水如新磨的镜

反照空色,老人看见了

天上自生的白,夹缝海蓝

天蓝,忧郁的眼睑

两颗亟欲跳脱的瞳

不知道是谁的?海浪击在目光

老人看着自己不经意

荡过破船,划过只管起伏的平面

投掷情绪入海,撞见

囚住望眼的绳索,沥沙饮水的牡蛎

看海的人看到了或无

拍照了或删除

(如海的内存装不下)

老人看着成串的心血

子孙离家,看着人来人往

丰富落日作伴的故乡

虽然,看海的人还管风景与吃食

老人只管捉拿每一次网

看紧时间如鲨,翻咬肉身

自己只有小船的气力

而牡蛎看着右壳小而薄

左壳大而凸──违和的交集

互相看着,没有交谈


4.龟宿

 

所有愿望都在你眼底伸手

等待好浪,抓住展翅的愿景

所有船只都靠着,尽管

不再供予谁租赁或留宿


稗史编辑了几则故事

我在航向你的指南,意识

情爱于目光里相守

沉淀蜘蛛虚无的捕获


除了远眺,便是更高的楼

所有人沉浸乳白的诱惑

你朝天仰望的额头已然风化

崩落,谁还记得多雨的公主


登岛的人旋即带回一部历史

所有触碰在回首时轻松投射

葛玛兰的船行只在几张月历

来人都将代你朝圣


距离


大太阳底下,炙过万物的眼神

还有多少身影迭合

以致祢误判了些情事


我把衬衫挂在手把

突然就让许多手摩娑颈背


坐过的马桶盖也是

借故好好坐着且第一次沉思下半身

因为丢掉了部分重新

考虑仅剩之所存

而髋关节正苦恼座垫余温

复杂或过分简单的历史


甚至在路途,重复的路灯

多人拓印的人行道

激情一次次擦身彼此

也有错过,但都给出了解释


意会故事比想象得精彩

虽然更可能一无所知

在祢垂眸的距离

人间仰望太久的僵直



写诗,于深夜的祕技


想象一张不善翻身的床

拒绝迎接来者的梦境

夜间难寐的杜子美中年弯进祕密基地


蓝光眼镜释怀强加的罪名

黄金鼠踩出万花筒

统治了颜色却没有月亮

凌晨坐实画弧的虹霓


忽然文字就没那么讨厌幽闭

认识,接近,靠近

而不必担心其人身份

曲折的地址埋藏更隐蔽的组织

大衣厚沉,一再修饰以致黑得躺平


被误认为影子──

杜子美如果睡着也会这么说

屡次和其相遇

说不定我们才是铺陈的液体


以相同姿势,便于出席不曾误点

势必有艘船凭借波浪刻镂朴实的目的

否则隔世浪居,反复落实的

除了笔画,消瘦

还有逐日退避的潜意识


逼仄一首治疗暧昧的作品,翻过整本诗集

你决定选择那种混成

吃药,崭新的深度睡眠


评论 阅读次数: 54    赞: 0
昵称:

联系我们:tianz68@yahoo.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