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二五年第一期
栏目主持:杨炼
主编:杨炼/轮值 唐晓渡   执行主编:田庄

黃有卿簡介:黄有卿,宜兰人,猫空大学毕。


黃有卿詩十首



亲爱的,我们不要孩子不好吗?


我们可以不要孩子吗,亲爱的

你要知道──一颗受精卵的成长且须

牺牲牠的妈妈

譬如孕吐,譬如头昏,譬如身材变形甚至于内脏移位

这所有所有的苦难

都是只捐赠一批精子的你

所无法理解的


亲爱的,你说你想要孩子

我可以把子宫让渡给你,乳腺给你

生养孩子的一切权利给你

牠可以叫你爸爸,从你姓氏

长得像你甚至个性拷贝你

如果我可以只轻松喷出一颗卵子在高潮当下


亲爱的,你可曾思考过

除了养孩子的庞大开销外,还得

担心牠的健康,牠的教育

担心牠在学校和同学处得好不好

会不会挑食,或者被老师霸凌

受到升学主义迫害

社会动荡下,过劳,低薪,找不到对象于是回家找家长


(你确定你真的那么想要小孩?)


倘若,牠能自己换尿布

在深夜肚子饿时爬起床泡牛奶

时间到了就洗澡

再晚一点便睡觉

若你还是想要,那么


作为家国生育机器,我想我会认命一点──

一个女孩

一个女人

一个妻,一个媳妇,一个乡下老妪

一个变老变丑变肿乃至于死亡的和其他母亲一样伟大却被迫平庸的女人


承袭着一样的恐惧

亲爱的

当你以爱之名冲撞我的下体

我已成为你可悲的母亲


温州街的老公寓


在他终于和前妻分居后,我搬进了他温州街的老公寓。


日光些许,九重葛垂坠成帘,我慢条斯理地搅拌墨色染发剂。

鱼尾荡出笑漪,沁出略为斑白的书卷气。他的肌肤黝黑,眼神凝錬,仍旧少年。


树影端坐在那。有些焰火逐渐式微,也没关系;有些间隙也没关系。他的掌心偌大,容得下我蜷曲的身体。

我曾想象这样的男人戴上婚戒的模样。亦曾想象他在洋流之外,在宇宙,在落雨不断的周末,所有攒了又扔的胡渣。

他的耳骨清楚;我双眼深谙典藏。


然而某些相片就留给相片,斑马走踏过荒芜的草原,星子们都汲水,留下前来打探的狼、习于数数的羊,些许斑斓和惆怅。


(这倒也没关系。)


留下的像素就当成泥巴,种植玫瑰花。留下的鬼火就让我烧柴,炖一盅鸡汤。残枝递给灶炉,落羽织入捕梦网,剩菜用以耕作,且余晖都生出诗章。


(你到底是给了我月亮——)


缓步修补的壁癌,栏杆布满锈斑。他已来到无法熬夜的年纪。

我独坐在满是典籍的窄房,细抚书蠹啮破的虫洞。

竟如此深爱他的咽喉。


在他和前妻之后,我窝成一坨温驯的兽,躲匿进这个初初踏入中年的尔雅男子他心窝里最后一个山洞。

即便没有家具,没有卫浴——只要危崖有花,峭壁有松。

只要有云雨。

只要我们,还能拥抱青空。 



无明


(途经台北桥。)


台北人太多了,多到我没有办法计较你睡过的人有多少;多到,

即便站在池中央,月光跌入花苞,星火恣意燃烧。


也好。镇日服药。没有人会欣然收下完好的左耳、紫蓝色的鸢尾。

我吞下罂粟,然后

每天写一首诗,直到遗忘。


要怎么原谅宇宙的剧本?

被你睡过的肉身从来就不甚完整;破裂的心室亦不可能。

雨下得偌大,大到我在晦暗的角落观想死亡。风再怎么嚎叫,佛还是在那。


(佛还是在那。)


镜子在那,莲花在那。他是淤泥里裸裎行出的少年。

莲蓬终将干枯。

水鸟恣意,澄澈的湖面饱受涟漪疼痛。


但那又怎么样呢——我反复咀嚼莲芯,

不断琢磨刀面去切断念想,不断清洗泥沙,不断将表面刨得光滑,即便汤头早已滚烫——

迟迟无法下锅的,这辈子怕也无法下锅了。


(嫉妒砌成魔障,即便我百般焚香。)


在河左岸,他原该在河左岸。

第二年苍苍蒹葭,那人终究在别人的碎花裙里求道,放任我刀磨成镜,莲池倒映无明。


爱情结束第四天


街灯依旧闪烁。曾以为克己复礼

即是最好的安排

显然贪痴仍在


依旧梳洗,不过度打扮

日日端坐在笔电前面像尊佛——你曾说,你的生活从未强求

亦无法强求


要强求什么呢?新鲜盛放的花、进口糖霜、舶来朱古力

所有的祝福都献祭予你


那些仰望的信徒并不清楚飞鸟的本质

巧妙的,每个树冠都羞避

键盘喂养的美好想象

各自蓬勃。甘于成为一尾剥祛鳞衣的鱼

在微微街灯刺入窗帘的小小暗房中


(幸好仍剪下了他的眼神供给肉身。)


城市边际,有人身着袈裟

重复豢养、放生

看似清澈的沟渠

竟如此窄仄


人鱼最终还是为了她的贪痴成为尸骨

如露如电,即是最好的开局


此刻:在断了的弦重新呼吸之际


断了的弦开始呼吸

在胸脯上种植一株茉莉,而后

在山巅奏起挽歌

任野兔蹬满泥印


然后,轻轻踮起脚尖,学习正念

学习虚妄的念头其虚妄的可能性

忘却盘算,仅只呼吸——


(此刻,我就在这里。)


记录镜像神经元的足迹,接着遗忘

任光打扫了所有的容积

任快乐于是泌起——为谁三张照片

一则短讯息


(在山式感觉背脊,在猫牛式

回忆虔诚;而后下犬是双人的疼痛、世间的乌有可能

——观想,并在瘫尸式后不顾一切的深吻)


日子仍在嬗递。

持续焚香泡茶,倒数蜷曲在被窝里的可能

我们提问,我们升华

我们哼着不甚熟悉的乐章

任每一寸毛孔肆意扩张


在海淹盖过中央山脉的数百年后

请答应我:务必采撷云的须臾、菖蒲的轻盈

循着鼻息的轨道

枕回执有茉莉的胸脯上


于是,羽是虚妄泥印是虚妄

挽歌益发是虚妄中的虚妄

当虚妄又被咏起

断了的弦再次呼吸


岛屿南端最后的惦思


可以寂静。黑暗里我凝视着最深层的黑暗

你给过的光附着在帘幕上


你茁养过野草、叫唤雨水

以祖辈馈淌的血液

你的声纹如此特别,像岛屿南端

层层叠叠的热浪、种植在土埆厝旁的肖楠

夹脚拖留下的晒纹斑斓


(而我只是静躺,忘记所有却步。

 想不起你任何一片指甲。)


(竟未曾以母语对望。)


在逐渐失去舌头的夜里奋力舔舐

直至毛孔都绽开来——


机车后座每一个芒果色傍晚,如实计算

奔走的潮汐、闲散的云、静默的山林

然后是大雨时铁皮敲打的声音是碎石路上的泥洼是竹叶上洗过的虫遗

是大型地震无法遏止的淫思是白垩是庞贝是举凡被撰写好的崩毁——


(山棱都没了,我们终归要认栽的。)


当断根的树木留下最后一节绿叶

无法在书页还完的,就留给信仰。


至少慈悲曾经蔓延过


清晨四点,一只幼体壁虎钻过瓶罐

我在浴间聆听

霉菌生长的缓慢声音


(6小时的时差,此时,你正要入夜,刚褪下外衫坐于床沿)


短暂断联的日子,比咖啡添奶盖来得更加清明;无疑是

桂花乌龙绽满舌间的想望,远山,窗帘被日出攀爬

无疑指向他方


不过沏一壶茶的工夫

静心梵唱

礼佛的早晨,总归是谢天焚香

而后在熟透的白煮蛋里找到凿满痕迹的过往


卑劣的惦记总是有效。反复计算着

两颗行星的差距,合相,各种角度的错位

云朵洁白却仍被离间


洋流映照不到平流层的机翼

白鸥,而后是海风

详实记录歌与背影,都着色于曾经丰厚的羽衣


语言是落果

我们在不断交错的林荫之间着火

树藤牵着手,不让日光洒落

即便如此,湿润的地气仍旧渐次出走


(你曾在课堂上教导我逸散比)


生命都长出霉菌。

此刻,壁虎爬过脏污的墙

任由时间灌溉未能编写如愿的错误想象


斑斓之后

至少慈悲曾经蔓延过。


2025,梦境里那个高中女生在毕业旅行的途中被男同学绑架


梦境里那个高中女生在毕业旅行的途中被男同学绑架

只剩一支断手

冷冷地悬挂在树上


然后是寺庙,莲花与钵

看遍了眼泪

我在恶寒的冬日清晨久久无法再入睡


沿途,被指涉花开堪折

被称作苞,被视作蛛网与鲍

被各种分类与定义,他们开课教导捕猎的技巧

所有能活得到自然死亡终站的女人,都是幸福的


(与一只熊流浪在极冻的北国都好过与所谓的人类生活。)


我们拥抱集体的恐惧生火。

被视作苹果,毒蛇,称为恶魔

卜筮与诅咒,于是我们擦干眼泪相搂,试图在暗夜之中回避一些汹涌:

他们称作一时的过错

他们说道歉了就该被宽恕

毕竟只是17岁、45岁、72岁的孩童

还没学过尊重


(——作为女人这一辈子都应该被作弄?)


1993

邻村屋舍那屠夫日夜持刀刃

夜半的猪仔凄吼,终成猩红


1996并不很远

晚归的路途恒长

我们都该在巧美的提包里藏一把枪


记1/14通勤北上


给你海,给你鸥鸟

给你浪花,再给你岛

岛上清明、山顶无云

预示着明日放晴


给你山峦,并给你岚

给你阳光,不提供哀伤

冬日清晨已足够残忍

被外流的人口

值得拥有一片窗


给你神符,给你指引

要往前进,势必得有些舍弃

背向家总是凶险,总会划伤脸睑

就漂浮在海面

漂浮在海面

一如曾练习过的


从池塘,到瀑布,乃至海面

是溪虾,是水母或者古老海龟

遥望雪山

每当春天融下第一滴水

终将金黄祖辈留下的稻田


稻田还在,只是种多了房舍

纵使遗忘耕作、弃置碌碡

耕牛都投胎去了

牙根再紧

披上蓝缕你得一路走下去

披上蓝缕你得一路走下去


(给你岛,给你阳光

 给你希望的咏叹调

 给你母土的呢喃,给你海以及无法休止的陪伴——)


与我的Vuvu对话


风吹断了头发

落水的宣纸怎么打捞

陈旧的诗集翻了又翻

试图把遗憾拼接成被

在郁冷的寒夜将悲伤包裹起来取暖


好好拥抱疼痛,瘫软在高级的床铺上

曾经谁吻过我灼伤的背脊,直立生物放弃爬行

沿途我们的灵魂从水里走上来

竟忘了来时的祝福

滥斩鲨鱼的翅膀


慈爱在现代文明里显得平庸且多余

而今已无法再仰赖母亲舔舐我的伤口

一个人在山里,都好过在城市里嶙峋

竟忆不起祖辈的口谕


(我的Vuvu,我的Vuvu

 如果指纹没有泥土、脚掌失去厚茧、心胸无法慈悲

 是否还能在烂醉的泥滩地里被宽恕

 Vuvu,即便我忘记了卜筮的技法、祭仪岁时,是否还能获得祝福——)


踮起脚尖,而后张开双臂

任整座森林吞噬细胞

我是落叶是腐木是蚂蚁,是雨点是流水是鱼尾,是桉油樟是马告是早田氏香叶草


任何一个将我典藏进玻璃瓶的都曾不经意彰显野心,即便再怎么幽微

也能从恒常哼唱的曲调儿中察觉


(高灵撂下一套剧本——)


我先是云,而是雾,是风并且是雨

是宽广的草原而后阔叶林

所有的灵魂经过我

将彼此的碎片佐繁花

再酿成诗句


——没有甚么能够献上,我的Vuvu

竹兰、菅草、甘蔗叶、香蕉叶、芙蓉、鸡冠花

以及被母土捂热的真心


註:此处Vuvu一词泛指祖先,详见「菩心愿行」粉丝专页

https://www.facebook.com/share/p/18d7Ve1py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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