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二五年第一期
栏目主持:杨炼
主编:杨炼/轮值 唐晓渡   执行主编:田庄

柯萝缇简介:柯萝缇 台湾宜兰人,着有诗集《无心之人》。


柯萝缇诗十首


乳齿


那是眼神恒不易失焦的时刻,午后静谧的视线

被翳上一层浓厚的光晕(夕阳总来得比炊烟还迟)

三两瓦房之前,稻埕铺满谷粒,橙红的火焰

映照在我雪白的齿,我那ㄓㄨ已识,早慧的乳齿


我早慧的乳齿虽然伶俐,但每逢天色一来到黄昏

我长角的额头,却习惯进入一种悲喜交错、情绪紊乱的时刻

遂经常在放学前登溜滑梯以四望,渴望听取八方的声音:

有次我听见墙上时钟的指针在某一刻前,奋力地跳动了一格


就是那一格剧动,恍惚间将我的灵魂震飞至幼儿园窗外的理发厅

我看见许多颗头颅,被蒸热的鹅黄色毛巾和一双轻缓的素手不停揉搓、包覆

我听见那些看不清脸的喉咙,发出一种「呜呜……」彷佛有点痛苦的呻吟

我瞬间回神却说不出话,坐在溜滑梯上对自己的勃起感到惊慌,以及厌恶


于是我突然浑身发痒,像乳齿想逃离牙床

回到那瓦房之前,铺满着橙红谷粒,着火的稻埕


文化国中


那是第一堂课,音乐教室里

音乐老师用钢琴教唱散塔露琪亚(她有点年纪

不正也不辣)并告诉大家如何对侄子进行健康教育:

带他一起去买不辣甲,登登登登!她弹奏起命运,铿锵有力

且极富戏剧性,有人忍不住狂笑,接着骂了一声:白痴。


就这样,「一年义班张宏纬请到训导处来。」

其实训导处前的阶梯,并不如传闻中可怕

只要你不觉得是一种羞辱,只要你视之为

模特儿的职前训练那般,提前习惯

让他人目光欣赏自己的体干


惩罚我在此肃立一个月的是孔主任,他师大国文系出身

板书雄深雅健似司马子长,他在课堂上教我们看野火集

看痖弦诗集,还教我们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

他一面问我们:中国人,你为什么不生气?

却一面箝制我们的言行:开心时不准大笑,不爽时不能骂:「干!」

在他的瘦金体下,我们无从抗拒,被迫受精……至于训导处前的阶梯

我后来回忆起,也不如当时印象那样可怕

受惠于罚站之必要,使我深刻体会到

正正经经看一名隔壁班女同学走过之必要


那应是副班长的工作,每日手执点名板至训导处更换点名单

规律如女生每个月开始要更换卫生棉,如男生每个月偶而几天早起

更换睡梦中失控弄脏的内裤;整个月,随着她每日沿阶梯不断上下起伏的形影

我享受着被他人目光欣赏自己的体干,自己的目光也享受着欣赏她人的胴体


此后我千方百计,或谦逊或不屑,推辞他人梦寐以求的班长职位

(此职位无所不能、无所不管、代师巡狩:负责管理打架时场边的秩序、

整洁受教于漫画书的卫生思想、为众人试吃菜色经年不易的营养午餐、

布置国父遗像永远高高注视着的教室、批改一张张老是刚好六十分的考卷、

收发经常迟交却依然保持空白的作业……)我只愿,成为每日被迫至训导处报到

被迫于阶梯之间上下起伏,只求成为可以正正经经和她擦肩而过的一名副班长


副班长的职权不比班长,但还掌有一本没人想写的班会记录簿

上头记载着这礼拜、下礼拜、下下礼拜的虚拟班会、不爽怨怼以及一切预知纪事

心情好时就再多掰一个礼拜,心情不好就随便撕掉一个礼拜

那一度让我感觉自己像神,如果也有神明掌管时间

可惜时间并不能轻易被撕毁,或重新拼贴


 孔主任座车的挡风玻璃上礼拜被砖头砸成粉碎

 C说,是三年级的学长们要他这么干的

 他们平时在厕所后面玩火哈草吐烟圈

 习惯用拇指与食指漂丿地弹射烟蒂

 射向化粪池旁的臭水沟,射向

 臭水沟里平日以粪便喂养的那些

 不住扭动着生命的孑孓,最后一根

被捻熄在C的手臂上

 他痛苦的啕叫声划破云霄,却始终

 传不到训导处前的阶梯,他的自白

 也没人听见,除了我


C自杀后的第七天傍晚,我在他家门口倾倒一罐啤酒(我们的年少

都不幸早夭)朗读并焚烧一段我写进班会记录簿后撕下的一页

内容是难忘和他在补习班互挤青春痘的经验

我们是如何挤压彼此的痘子,对抗那些肿胀的日子


某一天,在我前往训导处的途中,听见其他副班长们闲聊:听说她转学了。

听说她前阵子背上布满了血色抓痕。听说她怀孕。听说转学好像是为了堕胎。

听说了很多听说,只是听说。唯独没听说她的名字叫做甚么。也许我忘了,也许。

不知为何,此后我就不想再当副班长了


此后我顿悟,这辈子自己终究成不了先知或神棍,因为

上述遗憾,在每周班会纪录簿的烧饼歌与推背图里,我始终没能预见


忽然想起,除了伟大的格言,还有一句令人感慨的话:远的事情近了,近的事情却远了

忽然想起,孔主任,不知他好吗?在我的记忆里,他是一位伟大的教育家

他的治校方针是升学不妥协,体能不松懈,艺文不忽略;也是一位高尚的人格锻造者

他期许学生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除了孔主任,在每个文化国中,还存在着赵钱孙李周吴郑王主任,也存在着

由每个你我背着书包痛苦蜕变而成的高材生模范生资优生中辍生郁郁寡欢生

在文化国中,我们试图复兴、振作悠远绵长的中华文化,在文化国中

我们纷纷经历了生命中一些令人难以承受、不愿面对,或者无法重来的事


溪河四行


一、新城溪


雾是从这里开始的

每个童年泛滥的频率

岸边皆有水牛成群

芳草萋萋


是谁,在上游放牧我

放牧我儿时的记忆

随菅芒花,趁风

飘至你滨河的旧居


二、冬山河


而江汉是如此绵邈

从上游,追你到下游

熬过三百六十多个昼夜

想鹊鸟,多情又多难


无论太阳远,或

长安远,都比不过

有你等在窗边的

家里远


三、兰阳溪


一只白鹭鸶飞过

停在芦苇林外

看火车驰过桥头

看平原举起炊烟


看日子

流逝在河床

看明天

不断地出海


四、宜兰河


你是一道

永恒的弯弯

怀抱这烟波城里

点滴的岁月


岁月如烟波

点滴永恒

落在这一道弯弯

怀抱的城里


※冬山河一带旧名「加礼远」,噶玛兰语Karewan意为「尖尾玛瑙珠」,亦有沙仑之意。




乌杙,这地方


这地方,举起连绵的山势。天晴时

最靠近的两座各自美味,彷佛凉拌青木瓜

和一尾生鲜活跳的鲤鱼;天雨时

在此昼寝,呼吸着水墨般的烟云

夜未眠时向四方远眺,视线越过

路口的槟榔摊,依稀可见山边的薄雾


偶有迷途客误入,这方寸之地

离村镇有段模糊的距离

多是休耕与半休耕的野地,遍植着

高低任性,不知名的草与树,赫见猫狗

悠然窜入窜出,黄、紫色的花朵渐次绽放

这地方,虽处荒野,境界澄鲜


这地方经常被误读成:鸟代

这地方,并未发现鸟居遗址

也无人从事代书工作

但鸟们,依然随着四时啾啭

僻居此地的人们仍旧聆听,居住

这个地方,人与一切各安其分

没有谁能代为书写谁的生活


※乌杙:乌杙(ㄧˋ)位于花莲县寿丰乡志学村左近,中央山脉的木瓜山和鲤鱼山脚下,紧邻着台九线公路。



在凤林的边界


到此,有些事情必须面对

关于野狗成群,每日翻扒街角

半满或溢出的垃圾桶,期待

内藏腐肉,或者险峻的骨头

偶有残缺的花瓣散落其间

而太阳麻已开遍休耕的田野了

苏铁的果实沉甸,这些病情

我们无法掌握,如收件人的地址模糊

安静,消逝,直到某一天

忽然又震动起来


到此,我们赶上最后一班平快车

摩擦生锈的铁轨,吃力地穿越河底

一起步入漫长的隧道,错过云霭

如何溶进红光,如何消弭了雾

消弭了山边飞鸟折返的啼呼

这里,没人见过绽雪的天气

仅少数人认得肉桂树的样子,于是

我们取出几片破碎的叶,嗅闻着

继续喜欢,或者假装不知道

一切真假难辨的事情


※從鳳林北上的鐵道,有一段架設於壽豐溪河床底下。


最冷的一日


开始说谎那天,这座岛屿

降下所谓善意的雪,以一种

问暖的姿势,打开/阖上

进驻每个寂寞的房间


潜伏的病灶,也沿着九重葛

悄悄攀上顶楼的阳台(那阳台

洞穴般隐密,窗口有深白色帷幕

黄昏时隐约可见晃动的人影)后来


海啸淹没岛屿,太阳般的眼球因此

被腌渍成更适合转动,咸湿的型态

如同/谎言/依附/希望/存在/痛苦

而必要,如同霜在降/如果在霜降


发现谎言,那么入冬后

就数今日最冷;季风依旧

蔓生的野草依旧,如同县境的回归线

如同谎言,忽远忽近,忽近忽远


景色


始终不知该如何阐述,关于那些

不同时空底下发生的事,或许

一切都先从景色的转换开始,好比

我所见到的黄昏有别于你的瞳孔

或者你居住的忧郁,也不再苍白

悄悄地,从我破旧的房间涌生


远方每个灰暗的傍晚,试图联机

却经常断线、脱机,我的肤色

随着落日剥落,缓慢于某座咖啡馆

你熟稔的角落里溶化,他曾在那

完成酝酿多年的小说,你也曾在那

写下发誓不再书写的字句,直到月光冉冉


流淌在城市的每条长路,舍不得离开

你可能不苟同,但旅行向来不允许思念

游移在梦境之外,譬如新闻每每

提及那些投一休四的片段,我就只能

一个人看着墙上的剪影挥臂,连续不断

提醒自己遭遇的夜晚,并非你所经历的


咖啡馆外月色,记忆晾得越来越薄

你的城市正在逐渐远离我的

当昼夜间的宿雾拉扯得更长,更软

其中有些什么,无可遏止地衰败

你知道,我们终将成为景色的一部分

那些经过你认定,并且信誓旦旦的所有


蚂蚁


从遥远的住所迁徙至此

每个夜里时间缓漏如垂坠的钟乳

逐渐失去优良的昼寝习惯

挺立的烦恼也难以维持,苏醒后

爬出穴居的洞,犹得面对比以往

更加焦脆的天气,迥然嘈错的舌音

经年累月滑过,冷酷的眼珠,逐渐

模糊眶内靠海的海市,再也无法虚构

熟悉的波浪,翻越半夜燥热的地基

至天花板龟裂的缝隙,悄悄破碎

侵蚀我的腰围,你最初的糖分

只需释放少许费洛蒙就够了

你悬浮在遥远住所的梦境四散

成为我枕边俨然生成的,皮屑聚落


从离开坚固的王国开始,我隐约察觉

逃亡无用,你是聪明老练的猎手

安全未携枪械,地上那些暗沉斑驳

看似凝固的黑血,好比蝎子的尾形浑圆

天地无用,我与我的伤口无处躲藏,信任

受阻于不同频率的声音,你肯定也晓得

即使原本就打算将冒出头的我,一股脑儿

直接捏死,以防任何关于我向你蔓延的快乐

无止境失控,以防在每个平行或歪斜

静止的时空里径自死去,终将无用

因为死了一个我,还有千千万万个我

那些动人的微酸会附着于你的指尖

直到所有你曾抚摸、我曾爬过的轨迹

全部都随风消逝,真正不再被想起为止


公园


  公园某侧

我们背对图书馆


眼前黑暗是布幕

有人走过成为剪影


月光临幸你我

和其他陌生的头发


当对话干瘪

天空逐渐澄澈


流云收敛

十七岁的脸颊已远


雨水沥去尘埃

烟波依旧


那些雾

仍然冷得像春夜的砖


麦秋


护城河水势渐湍

吊桥缓缓上升

至此路途已穷

不再有转圜余地


庄园里外

人们各自说着实话

雨季造成泛滥

将导致干旱漫长


那幢屋子

我们一起盖的

你的平原

曾是我安躺的枕


你的步履知命

你的坐姿恬谧

歉收的麦秋里

余火静静地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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