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蝉寂静时
三千年前的故乡:一个异乡。 古少女的半熟头颅在青铜甗中1颠沛 以飨先祖。飨。如何飨?如何在 虚空的灵魂与甗中实物间 搭建品尝与消化的桥梁?
最荒诞的哲学蕴含最不可解的蛮横力量。 正午,红衣祭司灼热的厉嗓 划破战俘苦撑数日的意志屏障, 万重惊愕倾倒而下—— 祭坑很快被填满了,观者变态的空心 也满了。淋漓残肢在日光中飞行。 陶埙与石磬:悠扬地助纣为虐。
恶在集体迷恋的幻术中成为日常。 出生即危难的黑暗丛林,皎月登临 旋而败走中原。六十四卦的虚空 如影子穿过镜子,中有潺动 而去向不明—— 长夜何时尽?救乱克殷之后 周公旦2尚未从时代的暴虐与疯狂中 蒸馏出道德,悬置于祭坑旁的乱世桃花 其华灼灼而似赭红的死物。
语言刺不破时间的盔甲如同 我沉默的祷词托不住少女分离的头颅, 它藕粉色的孤独和无尽的被困—— 文明的息肉可尽数切去而 人性的病毒繁衍不止。
朗朗苍穹藏着哪一年的解药? 寒蝉寂静,几粒星光。
1. 1999年,考古学家在殷墟发现一件装有人头骨的青铜甗,经检测此头骨属于一位年龄在十五岁左右的少女。专家推测该少女头颅被蒸煮过,用作当时的祭祀——血腥的人祭文化在殷商时代蔚为盛行。 2. 周公旦,周文王姬昌第四子,周武王姬发的弟弟,西周开国元勋,亦被相关历史研究者认为是废止人祭文化、重启华夏文明新篇章的关键人物。
安娜堡手记
我的麂皮靴子湿了,踢着水洼的银鳞 突然地,像从前在苏式园林,歌声 不断擦着池面。蜜蜂的浅口在吃春天, 光线流入猫嘴。一个冷僻的名字在大街上 被喊着,声音之流苏拨弄自己的筋,无人 应答的悲伤因淤塞而变种。它卡在黄昏 槽口的毛茸茸的头部,配件掉落:两只 拒绝聆听的耳朵,由粉红转为病肺的深红。
砂质窗层筛去半量光与热。弥撒撤退。 教堂此时的昏暗与厨房的油黑在同一根 弦上,被几种不同的慵倦轮流弹着: 往上,美式酸黄瓜崩裂于齁咸的绿水。 往下,冷掉的煎培根溺毙于乳白色油花…… 低温如蛇群嘶嘶攻占每一处街道和建筑。 白日行走所仰仗的面具碎裂缤纷,掉落餐盘。 几道旧吊灯的冷光俘获数个湿漉漉的人。
雪白餐巾用来擦油嘴的那种浪费持续 扩散。叉子刺入半熟牛舌,它微弱的抗拒 带着不新鲜的血。蛾儿雪柳画中人,黄金 缕缕龙舌兰:一盎司光的细蛇蜿游于杯中。 一个极具危险性的词,被交谈者偶发的缄默 反复减淡着——一个今夜无法再鸣响的词, 被永恒地软禁在犹疑的那一刻。潮水般 涌向面颊的温柔夜色,截停脑中将落的白子。
一年一度,自我繁衍的鱼获即将爆满—— 异乡空落落的晚风和镜中水漫枯肠的你。 此刻,独乐乐的矮山正急遽走入假白的 湖水:棚头傀儡声寂寂,日落时分无故人。
冷月亮
异乡人,这层层叠叠的夜宫 为你而铸,敌暗而我明。 你的孤独已成熟落地,无人捡食的 苦楝子:剥开它,挤压它,碾碎它 它的叫声并无侵略性,有 婴儿的甜梦为证。不要担忧,当他 重叩无痕的齿冢,紧攥手边的白窗纱 窗外一枚冷月亮。
往前走,别停下。河畔广场水晶宫 流光碎泄,黑巷子里有火舌嘶嘶 别停下。甩掉身后长长的白昼余骇 避开露台上,那个狙击睡意的年轻人 别停下。翻过天桥,穿越甬道 以芯片之蟒力,扭转翼闸之铁腕: 十,九,八,七,六,五,四…… 城市的兽口就要关闭,众人收桨。看 中央公园灰枭群起,通讯塔尖 一枚冷月亮。
黑绳索
去往童年午后的道路:脑中 一条表面磨损的黑绳索, 像患重疾的咽部日渐纤细—— 时间,它唯一的病种仍在侵袭。 沙沙作响的是记忆的雪花, 也是烈日灼着石榴树, 花的裙裾窸窣如蝉翼。
少年躺在路边,流云翻滚着视觉。 毫无快感的热洋流中,几千吨 乡村的虚无被点燃又抛高, 烟花般铺天盖地,那时时咬啮 夏天头盖骨的隐匿虫豸 开始了金属质地的尖叫; 那捆绑万物的黑绳索 打开并释放出粘稠的黑绒毛。
大地:绿色和金色汇成的挽歌, 它蟒蛇的母体,满布夹竹桃尸斑 旧日子般无人问津—— 那些口渴,困倦,那些冗长书页 以一己之力捣毁的早熟肉体。 阴谋论的疾风弹折光束。 群鸭戏水的无聊感 即将攀爬至远山的尖顶。
此刻,作为童年的残篇 与那些随时自燃的图像坐一起: “你做了一个属于别人的梦, 你未逢对手但一败涂地。”
旧山雀
洪水涌入负一层的那一天, 黑暗如天鹅绒扑灭了灯。 朽木的日子倾巢而出, 街上漂满青灰色的囊肿 ——那是这个季节典型的日子, 暴烈的外壳裹着先天不足的羸弱, 自闭得挤不下半点别的东西, 任何温柔的念头也无法将它擦亮。
无腿的乞丐打开他从未用过的 鳃,借着水位来到大街上。 他看到破电线启示录般熊熊 烧断时间的连贯性, 刀口滚血的腥膻味,未出巷子 便被打落成朱红的雨。
空气中满布纯白静默的侵略, 锋利的硝烟薄刀片般 切割着惊惧的瞳孔。 远山庙宇里,高僧殒逝, 捕兽器仍在渴求着牺牲品—— 粗暴已事先被允许,并由沉默孵育。 电线杆上几只拙劣的旧山雀,由 乌云、异味和毛茸茸的赘语拼成。
花鸟图
她一提笔,窗外的天色便暗下来 一群野雀从柿子树冠倾泻,煤烟般 静落于屋檐。她瞟了一眼天空 又迅速低下头,花鸟图已在心中 氤氲数年,如一个硬嗝顶起 整个胸腔,非喷薄纸上不可。
避开七个子女和面色沉沉的男人 绕过厨房、摇篮与猪圈,她 内心忐忑似一个蹩脚的女贼 却又在颜料摊开之后,坦荡如 一只饮饱水的麋鹿。
点蘸墨汁,轻扫细笔,笔尖 流转于浓淡枯湿、轻重虚实 绿孔雀盛大如节日的尾屏被拖出 牡丹花堂皇空灵的花冠窸窣抖动 她拨动手腕仿佛用尽毕生力气 她沉浸于这纸上宫殿,俨然 所向披靡的王者—— 一场暴雨突袭篱墙,木槿花 紫色头颅滚落一地。她慌乱弃笔 飞身去收曝晒路边的稻子 花鸟图被狂风裹卷天边 从此不知行迹。
此时我的祖母—— 垂垂老矣,白发如雪瞳孔浑浊 她静坐墙角,背向白昼永恒的光亮 看不见午后的废墟之中 一只绿孔雀啄碎镣铐信步闲庭 它翕动的毛羽如此鲜艳欲滴 如时光之血灼痛屋檐上的雀目 在它身后,一株粉色牡丹张大了 花蕊攒动的嘴:大口喘息,香汗 淋漓,仿佛刚从一场旷世的梦魇逃逸。
南方,影影绰绰
日晷、秘境、青铜镜,桐花、柑橘 水毒芹。D大调抑或,拖沓的苦笔 白头山以及,隐晦的崖溪。影像曳曳 永恒地倾向于湮灭,又不断在破碎中 自我繁殖。于是我看见大雾压境 听到梧桐雨滴答数年,夹竹桃 每到盛夏便扑簌簌如隆冬暴雪。
清晨雄鸡啄破夜的黑令白光流淌 在它身后,一只细瘦土狗正苦嗅 死去多日的芬芳。傍晚古寺前的河流 漂来襁褓,仁慈的长老伸出胳膊 打捞细弱的哭声如打捞一枚月亮 纺织娘从来不纺织,枇杷叶空有 琵琶状。浮生苦长有人彻夜弹棉花 有人往石榴树下埋黄泥封口的女儿红 有人身骑白鸽,没日没夜地在村庄中 追赶强盗。那么多的暴雨蛰伏于午后 拍红樱桃泼绿芭蕉,那么多的隧道 轰鸣于山脚,晃落松果惊飞群鸟 古塔向湖心倾斜,已有千余年 你盈盈一笑,似蜻蜓点水。
杏花零落是一夜间的事,那时 我亦在四月嶙峋的背脊听春雨 而碧江水暖时,白鹭翩跹于岸 烟波桃色迫使我交出修辞 瞑目长醉,直至那南国胭脂 渗透骨骼并衍发终身隐疾—— 我尝过清冽的梅酒也骑过斑驳的竹马 我坐在茱萸遍泣的山头看圆日飞快落下 我远走异境他乡、孤险苦地,收集 不同的树叶、石头和兽骨,南方 巨大的翅膀总在身后,影影绰绰。
灰眼睛
不知道哪一年起, 祖母的黑眼珠开始褪色。 当她离开的时候,那颜色 定格在了深灰—— 从此没再往更浅了变。
告别之后她依旧记挂我们。 她随意现身于某个日子, 悄无声息,毫无章法。 六月的菜园,节日的厨房,一些 雨水从瓦片珠帘般垂下的午后。 她和从前一样沉浸于自己的事务, 只是不再与我们交谈。 影子有时跟着她,有时并不。
我惧怕而不得不独行的傍晚, 她在前面为我拨开暮色。 漆黑的鸟在树上唱着歌,翅膀 消融于南方的晚风,小路 细得像一根电线以至于 路旁的建筑都消失了。 借着余晖我看到她怀抱某物。 一直以来, 我并不知道那是什么。
一顶帽子,一件外套, 还是一个珍贵的坛子?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
终于有一天她停下来不再走动。 那里已接近记忆的尽头,所有影像 开始如失去信号的电视般 艰难地闪着雪花。 我努力绕到她前方,努力 想要看清她怀中所抱之物—— 但仍是徒劳。
我只看到 我灰眼睛的祖母,灰鸽子一样的 灰眼睛:略浅于瓦片, 但比草木灰要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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