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二五年第一期
栏目主持:杨炼
主编:杨炼/轮值 唐晓渡   执行主编:田庄

黄智溶简介

1986年出版第一本诗集《海棠研究报告》并获年度优秀青年诗人奖、1987年以长诗《今夜,妳莫要踏入我的梦境》获第十届时报文学奖新诗评审奖1988年以组诗《那个地方》获第一届中央日报文学奖新诗类第一名。

著有:诗集《海棠研究报告》1986年,台北<知音出版社>、诗集《今夜,妳莫要踏入我的梦境》1987年,台北<光复出版社>、艺术评论集《猫蝶图》1994年,台北<三民书局>、诗集《那个地方》1999年,宜兰<宜兰县立文化中心>散文集《冬日磨墨》2022年,<联合文学出版社>

1996年回宜兰任教后,与诗友张继琳、曹尼、刘清辉等共组《歪仔歪》诗社,推展兰阳现代诗,并定期出版《歪仔歪诗刊》,现为《歪仔歪诗社》社长。


黄智溶诗七首


〈A与B和C〉                     

 

A、

一个陌生人走进屋里

(我知道他是来找B的)

赶他不走

(他闯入了我的身体)

 

远远地看见

他孤独地坐在圆椅上 

轻柔地抚摸老家具滑润的桌沿

好像在回忆他的前世

 

他曾经是这里的主人

与B「同床共枕」时候

(或者只是「同床异梦」吧!

  我说服了自己)

 

出示了契约、合同

最后还找到了所有权状  并且

 

指出他当年娟秀细雅的签字

(他现在应该已经认同了

  自己的性别吧!)

 

虽然  留有一小撮山羊胡子

仍然无法掩饰他内心

绵羊般的温柔

 

「B去了远方」

我说:

 

「我只是回来拿B的诗集」

他低头

默默地回答

 

 

B、

 

那一夜  海边疾驰

暴雨攻占四分之ㄧ的岛屿

淹没五个乡镇

冲毁十座桥梁

袭击我透明的车窗  还有

B正在校对的诗稿

 

伴随着巨大的雷声

惊慑的闪电

瞬间照亮了

B阴暗的诗句

 

我终于明白

原来  B的诗都是

献祭给黑夜与痛苦的牲与牺

带泪  含血

 

还有

整座海洋蒸馏

的鹹

 

 

C、

 

A和B在一起的时候

事实上  中间还夹着C

C拍了几部品味不高的短片

关于B的诗影像

与A的两种生活

被弃置在抽屉里

 

我模仿A

坐在书桌旁

 

原来A和B各自拥有一个

封闭的密室

互不相通

(她们交换心灵的锁钥

  解读对方隐密而互诉的符码)

 

根据B的说法  那一段其实

是A与C

的日子  摩擦生火

 

B随性的舞姿是性感的

而性感像蝴蝶的鳞翅般

忽隐忽现  够优美

也够让我

伤痛

 

(因此  我忌妒他们两人

  在那个春风沉醉的夜晚

  还同时拥有了B

  忧伤的灵魂)

 

我注定被遗弃在

这整个故事的背后

无法追溯B

遥远的过去


 

河边记事   其一

 

昨日刚送走了清明

今早迎来了谷雨

 

翠绿的稻禾只长到了膝盖

野稗却直挺挺的

长得比稻禾还引人注目

 

它饱满的圆锥花序

完全模仿结实的稻穗

 

我看见农夫一边将它连根拔起

捆成一束  弃置在田埂边

一边为我解说

「因为穗粒是空的」

 

春雨刚停 

一对斑鸠站在电线上滴滴咕咕

又快速双双飞进了菜园中

 

我沿着幽静的竹林街

看着稻苗慢慢抽长

看着小河缓缓流着

 

这是一条从我的童年

一直缓缓流到现在的小河

我庆幸它还没有被消失

 

还没有被水泥加盖

还没有被开发成停车场

只是沿河左岸多出了一排

龙蛇般蜿蜒的菜畦

 

以前  它像一位溺爱的母亲

赐给我鲶鱼、鲫鱼、乌龟

当然  还有让我终生难忘

咬住我大拇指不放的毛蟹

以及缠着我手臂的水蛇

 

这条小河

是孕育我一生文明史

最古老的发源地

我以后诉说的每一行诗句

都将只是它详尽的批注

 

以前  我每天纠缠着它

现在  它每夜在梦中

纠缠着我


 

河边记事  其二

 

沿着小河沟

我手中轻握着小鱼网

那种给幼儿园和小学低年级

一头绑在细竹竿上的小鱼网

 

走着  走着

一路搜寻小鱼儿的踪影

突然有人叫我一声

「哥  你在干嘛」

 

原来是住在附近的堂妹

我父亲小么妹的女儿

 

「怎么一条都没有呢?

  想捉几条放在养莲花的水缸里

  吃吃蚊子幼虫」

 

「因为最近秧苗长大了

  农夫多喷了一些除草剂

  再等一些时候吧﹗」

 

「你骑单车去哪里呢」

 

「昨晚整夜连续大地震没睡好

  一直想睡 只好去走走」

 

说着    说着

我沿河找鱼

她陪我沿路牵着单车

 

「我儿子虽然有准备咖啡

  虽然也是现磨浅焙咖啡豆

  但今天还是没精神」

 

「好的磨豆机一台

  至少也要五千一万的

  你儿子真孝顺」

 

「我不太喝咖啡

  倒想引导我儿子慢慢习惯喝茶

  今年买了几包木栅轻焙铁观音给他」

 

她的浅焙咖啡

我的轻焙铁观音

我们各自细细品味自己的人生

 

她骑单车缓缓远去

我低着头

手中握着一把小鱼网

 

望着身影越来越小的堂妹

彷佛她还是那一位初来我家

紧紧握着小姑的衣角

小学三年级的小女孩

 

沿着小河沟

感觉自己也还是那个

每天手里握着钓竿的

小学童


 

风依旧从三楼东边房门吹过

 

我躺在榻榻米上

享受从三楼东边房门吹过的穿堂风

 

仿佛我还是二十出头

每年的暑假回家

就在三楼上    一边吹着风

一边听着老式情歌

(每一首  我都感动)

 

唱针亲切的摩娑着大大圆圆的黑胶唱盘

传出了沙沙地低吟声

(那就像沙滩退潮

  青春悄悄流逝时  发出的

  细小微弱的声音)

 

川端康成1980山口百惠主演的《古都》

我只喜欢千重子卧室那一台

老旧的电风扇

在榻榻米上缓缓地吹着

 

我也拿出收藏室里的那台

铁铸沉重的大同电扇

在榻榻米上缓缓地吹着

但我不喜欢她的厨房

贴着大块大块白色发亮的磁砖

 

1963年岩下志麻的《古都》

我喜欢她的厨房、仓库、庭院

还有幽闇的墙壁

(所有阴翳的角落都引我

  无限的遐思)

 

处处都是老旧的

都是岁月如微尘般

层层覆盖的陈迹

 

1963年古都的风依旧吹着

1980年榻榻米的电扇也依旧吹着

 

风依旧从三楼东边房门缓缓吹过

吹拂过我稀疏的灰发

 

它好像吹走了甚么

但我从来没有察觉


 

树林里--爸爸我们去上课                

 

今天天气好

我高兴地推着轮椅

跟父亲说:

「我们去上课吧!」

 

「去哪裡呢?」

父亲问

「去树林里小区上课」

我回答

 

推着  推着

我们在丰年路上遇见了

来自印度尼西亚西爪哇的

 

ceti四十九岁,有三个儿子

手中推着昭和三年

九十五岁的牡丹

 

她喜欢在老师没来前 

唱歌跳舞  娱乐大家

我觉得她比较像个老师

 

虽然她看起来很快乐

但却低头跟我说

其实很想念家人

 

推着  推着

我在文林路上遇见了

来自爪哇年轻美丽的

 

ega手中推着昭和五年

和我爸爸同龄的朱虹

 

二十六岁,有一个儿子

一上课就打开视讯

让我们也跟他帅气的先生打招呼

 

是个小网红,兼卖自制手工皂

业务遍及全台印度尼西亚同胞

请我帮忙抄写一张张绿色门牌上

她看不懂的邮递地址

 

推着  推着

我在竹林巷中上遇见了

同样来自西爪哇的

 

Sera手中推着最年轻

昭和八年的彩华

她永远称呼她彩花妹妹

 

她讲话的口气

更像一位慈祥的祖母

疼爱一个年幼的小孙女

 

她努力学习闽南语

浓重的印度尼西亚腔又咬错重音

一说出口

就能为泥土味的闽南语

淋上一层令人惊艳的釉光

那是全班当天

最闪耀的回忆

 

她喜欢用印度尼西亚话跟我爸爸打招呼

Selamat pagi 早安 !

曾经在印度尼西亚造纸厂工作过九年的爸爸

也跟她微笑点头

 

她们健硕或弱小的身躯 

都是上天特别下凡

派来的力士、金刚、护法

为了这一群病弱垂老的生灵

 

推着  推着

我思绪误入了迷宫般

童年的巷弄

来到了比邻的竹林里

 

我望见那一处历经岁月的推土机

清除完毕  又被时间的积木

草草推迭  凌乱的公寓

 

那一座曾经是我居住过

消失在空间裡

却又在时间的睡梦中被显影

 

绿竹林围绕的红瓦屋

--童年的伊甸园

(其实,只剩下一排倾颓的红砖墙)

 

斑驳的红砖,每一道深深的蚀痕

每一丛翠绿的青苔,都感光着一格格

我当年爬墙上课的底片

 

秋千就架在红砖墙旁

每次我用力 再用力

脚掌就超出校园

荡到我家的绿竹围上

 

秋千在两国边界回荡着 

老年教室  童年教室

 

我还看见了小学同学们

面带怪异的微笑,在教室门口等我

 

「你总是每天都忘记 

  是上午课?还是下午课?」

 

「你总是每天都忘记

  带橡皮擦,铅笔还有作业簿回家」

 

我赶忙回头说

「今天天气很好

  我们进去上课吧!」

 

推着  推着

我转进了迷宫般的巷弄


 

独山村至石扶梯         

                     

我们从  养三只狗、两只八哥、一窝鸡

独山村  湖畔木屋出发

 

沿着高柳蔽荫的石坂小径  右拐

爬富春剩山图一样

30度小斜坡

 

高处有水塘  芦苇杂生

但有一圆柔花岗岩

像弥勒佛肚子

可供横卧

 

泥路突然仄窄  被竹丛包围

(忘了带开路刀,许兄昨天特地黄湖镇上买的)

复行数十尺 

渐宽、能容人 

顺着小路下去  忽然

大开阔

 

数间黑瓦屋  掩映在耸入云霄的翠竹丛中

(文同说:应该有一万尺长吧!

  东坡说:那要250匹绢才画得下)

 

小小的村庄  约五、六间房子

老房子格局方正 

中间大厅气派  两厢房

右边厨房餐桌:有一盘刚剁好的肉、采摘的绿茶

左边旧木衣架:挂白上衣、抹布

还安放唐磁脸盆

 

样样都好看  但我目光停留在那一张

愈磨愈金黄的小竹凳

 

女主人编了两个精致的小辫子 

银白的辫子  在竹影与晨光中

闪闪发亮  像轻柔的丝绢

八十多岁了  所有门牙、臼齿

全都还给大地

 

她的笑容与笑声

因为多皱纹与漏风

能够轻易  重返儿童 

回归婴孩

 

往石扶梯湖岸左侧步行

泥路松软  绿竹高荫

每根竹子都有名有姓

不能错砍

 

再进去  就通往王位山了

遇见砍竹樵夫

肩上扛着一捆毛竹

一捆13根  又粗又长

下坡时  竹尾摩娑路面 

簌簌作响

像一条被绑手绑脚的青龙

在山林间轻吼

 

「一捆能卖多少钱?」

「三十多块」

「一天能扛几趟?」 

「七趟」

 

(当晚收到东坡的来信

  文同与妻子正在烧笋煮食)

几百年来

大家都是让竹子  一节一节

慢慢养大的

 

 

注:2011年7 月诗社移动文艺营,宿杭州徐承中独山庄,同行者有诗人零雨、张继琳、曹尼、杨书轩,顾问章建行、画家许雨仁等。


 

怀念于彭──关于园林        

 

1、元四大家

 

你说  要画好山水画

就要先打造一座园林

 

倪瓒吆喝着僮仆

用扫帚刷洗庭前的梧桐树

他自己也挽起双袖

用溪边的页岩垒起方整的石堆

挖起小水池

孩子气般

自己就完成造园的游戏

 

再转过一条草径

沿着一湾小溪

黄公望坐在大岩石上垂钓

他有时倚坐在水阁上  整个下午

呆看一群悠游溪中的小水鸭

或者是白鹅

仿佛那就是他内心真正的形像

 

他有时也装扮成入山砍柴的樵夫

双脚踩踏在晨雾湿滑的青苔上

但他大都坐在小船上

观看这一幕幕

点缀在风景中的自己

 

王蒙此刻不方便我们去打扰

他正携带妻儿家眷

躲在杭州黄鹤山中避难

 

况且我们的九人巴士

从杭州径山寺下山时

剎车失灵

吓的大家脸色发白  冷汗直流

 

但一路竹林苍翠

宛如万条青龙

一旁平安呵护

 

如果有时间

他建议我们到太湖边东山岛上林屋洞

观看奇形怪状的太湖石

仿佛雄狮猛虎

沿着山坡  一路狂奔

直到坠入湖底

 

吴镇很好容易找到

他常常坐在两棵高大的松树下

遥闻对岸芳香的兰芷

展开笔墨纸砚

开始写生

并与湖上往来的渔父闲谈

 

至于拍卖市场上

起起落落的落槌价

他丝毫不在意

 

元四大家还招来了

荆关董巨 

挤满了你的画室

他们常常在画桌旁

与你谈论山水松石

 

他们藏在你的七紫三羊中

从你新磨的墨池里

再重新活过来

 

 

 

 

 

2、两棵枯树

 

我想要种下两棵枯树

 

在冬天湿冷冷的仁山唐式园林里

每次  我都想要拿出笔墨纸砚

我都想要将眼前的那两棵

落尽绿叶的枯树

种在写生册里

 

我不知到明年的春天

那两株枯树

哪一株会被春雷惊醒

哪一株永远沉睡在自己

深深的春梦裡

不愿醒来

 

我知道  在你的笔下

经过你的巧手点化

枯木都将化成腾空的巨龙

从你洁净如白云的宣纸上飞走

 

啊!那就是

你愿意让我们望见的

最后的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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