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二五年第一期
栏目主持:杨炼
主编:杨炼/轮值 唐晓渡   执行主编:田庄
阿九,诗人,译者,求学于浙江大学和加拿大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获得工程热物理博士和化学工程博士学位,曾在浙江大学任教。在《北回归线》、《阵地》和《外省》等同人诗刊发表作品,作品被收入《中国新文学大系·诗歌》年度诗选、《中国先锋诗歌档案》等20多种诗歌选本,并在《中西诗歌》、《当代国际诗坛》等杂志发表译作。著有诗集《兰园学报》(2015),译著有《拉金诗全集》(2018)、《第二十二次别离》(2019)。现居加拿大。
阿九的诗

西海岸


西海岸的每一块石头都曾是个会说话的人。

每当豪司从村边经过,

他就把途中遇到的坏人点成一块石头,

让它们站在冰冷的悬崖上防风。

而在另一些传说里,

比试谁能把对方点成一块顽石

成了面涂油彩的猛士们的见面礼。


每天太阳起身,它们就从人们的视野里消失,

而当傍晚的月亮接过太阳的那盏油灯,

它们就对着海水恸哭,

其中一些真的跳进了大海,

变成一尾尾恋乡的红鲑鱼,每年秋天

都从很远的外海游回家乡的那条小河,

问一问早已消失在炊烟里的父母,然后

就在月亮一样的河湾里请死。


它们虽然已经忘掉那些最熟悉的词语,

却一直保持着当年那一瞬间的神态和姿式。

它们的手心里还攥着一团隆冬的山羊脂,

有的还拎着一只凝固着快乐的篮子。


这些黝黑而突起的石头

看起来只是西海岸一面打碎的镜子,

但只要你对它们轻轻地说话,

它们就会像泉眼一样

向你打开无声的战栗,无法收拾的泪水。

它们只是一些采集蓝莓的妇女,

捕鱼兼打猎的男人,森林里的迷路者,

在林边玩“乐哈”猜拳游戏的孩子,

或者仅仅是撞见了一群

陌生人,就被那些强者夺走了所有的词语。


身份


外面一直在下着雪。礁鹿竖起耳朵

听风暴讲北方的故事。

鹿群流浪的传说像一场雪崩

在他小小的躯体深处坍塌了。

一个巨大的声音将他掀翻在地上,

告诉他,长大了也要做一只狼,

一个免于恐惧的快乐的坏人,

一个站在链条顶端的捕食者。


但春天随后就来了。太阳在山坡上

向每个人的身上撒着花粉。

当他将自己藏在青草和红树林中,

向着蓝天的最深处

为自己的父母请安的时候,

当他猜不出为什么星星宁愿在小湖里过夜

而不愿回到高天之上,

他已记不起去年冬天心里的那场沦陷。


而当他远远地看到一群真正的狼——

是的,仅仅是远远地看到它们

扑向一群白尾鹿的时候,

他很真切地感到的

不是从利爪和牙齿上传来的快感,

而是从自己的颈上涌出的一道无法制止的

液流,它粘稠,带着铁锈一样的

腥味和身体的余温。

在这撕裂的碎片般的剧痛中,

他沉默地离开了狼群,

回到了他出生的那个安静的小巢,

那里,它找回了自己一不小心

丢失在狼群里的心。


搬家后,将书放回书架上


我用一把钥匙打开地上的

纸箱,把从旧居带来的书重新摆在书架上。

刚一转身,我就听见背后

咣当一声。那是刚刚放上去的马丁•布伯,

《你与我》一起倒下了,

在一个夏日的海滩,我们一起倒在了

被晚潮洗净的水线上。


但此后发生的事情

远远超出了我最猖狂的想象。


斯坦贝克一头栽倒在木板上,

没有一丝的呼吸或挣扎。

六位加拿大剧作家也跟着倒下,

重重地压在他硕大的身躯上。

萨丕尔和他的语言学倒下了。

正在面向思的事情的海德格尔

倒下了,顺便也放倒了克尔凯郭尔,

尽管他们倒下的方向

与剧作家们恰好相反。

在这场群殴中,不知谁先戏剧化地

挪动了自己的立场。


他们的邻居,二十世纪稍有名气的哲学家

在同一本书里集体倒下了。

它们也许宁愿这样躺着,也决不站起来

对这个悖谬的世界说不。

他们的背影虽然离我更近,

却像一个纪年错误,比他们十九世纪的前人

更早地停止了思想。


林语堂摇了两下,他那美国版的生活艺术

也倒下了。而印度先知马哈尔什身子一软,

一个侧歪落到了地板上。


整整一层书架,

只有一本软塑封面的《新华字典》

还站着。这本被我翻烂了的

让人轻蔑的小书:土气,矮小,憨厚,敦实,

像一个枯了几百年的树桩,

野蛮的根须死死地扣在大地上。


热河1898


众多的黄金矿脉和冲积砂

散落在直隶北方的山区,

不加区分地闪烁于

闪片岩、石英岩和石灰岩之间。


转山子附近,

北纬42度26分,东经119度12分的矿山

打破了直隶矿脉

一向小而贫的铁律。


矿石由马拉轱辘吊上地面,

先在火色沉闷的土窑里焙烧,

直到里边传出

开颅一般的惨叫。

然后是淬火,一场噩梦迭起的水刑。

铁锤的一阵乱拳之下,再硬的石头

怕也招架不住而碎成瓦砾。


这还没完。矿里还雇了三十头骡子,

每两头驱动一座石磨。

新式的亨廷顿矿磨

只在隔壁的山东省听说过,

原始的人力脚磨仍在沿着北上的官道

混入淘金的人流。


附近的农民买下矿粉,

挑回家里,趁冬季农闲干起了副业。

即便利薄如纸,

直隶一省1898年产金,算起来

也有五万两之巨。


热河都统寿荫这次前来,没坐轿子。

在喝斥了一头挡道的

本地驴子后,此人提了六分矿税,

一鞭子打在马背上。


帝国像尘土一样在他的身后散开。


坐在马桶上的反思


那一堵,多像大街上看不到尽头的军车

突然接到一条进退两难的命令。


我用一根搋子反复推进了半天,

也不知道何时能结束手里的这份脏活。


看着一道道沉渣泛起,我一直恶心到

想把快乐的童年也呕吐出来。


但零星的滴落终于演变为一场酣畅的倾泻,

正如拯救必有绝望来作见证。


通了!我对着镜子大叫起来,好像堵死昨天的

不是这只抽水马桶,而是我自己。


再看这只坐便器:自尊又在谷底闪亮。

水,重新找回了自己的底线。


但我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一天之后,

脑海里还是那一个褐色的水面。


我们并不比一只马桶更聪明,并不比一只

让我们便溺的器皿更接近一个基要真理。


我们甘心沉溺于一个淤塞的昨天,也不愿疏通

一段令我们集体失语的记忆。


在梦里飞行


好久没有做过会飞的梦了。

从山坡,草地或阳台,

任何一个心能摆平引力的地方起飞,

告别生者的畜栏,

告别大地渐缩的球形的语境。


同温层上高寒的自由

让心不知应该融化,还是更深地封冻;

这朵雪莲一样盛开的心

令你自夸,又难以承受。


我们来自一个被通缉的星球。

我们只能在梦里

说出自己的地外身份。


但在梦里飞还是不飞,绝对是一个

人品问题;它决定了你

是否能以一颗来自深空的心

来废除这低处轰鸣的

不真实的生活。


再论故乡

 

记得在儿时,我曾以我的清歌埋葬了白日,

而现在这些歌早已被遗忘。

                  —— 维吉尔《牧歌•其九》

 

如果你在一首歌里

藏入自己的童年,就能在鼓点中

听见天国的打桩声。

 

那是一个没有纪年的生命

在庆祝自己的心跳。

那是一个被斩断的昨天

在用体液修复着自己。

 

故乡是一场饥馑。

它断层般的引力带着深渊的蓝色。

那里有父亲、母亲,

还有你丢失的乳名,而这空杯里的

旱情,甚于最深的荒年。


诗人


“他只是一个不听劝的投海者。”

——自题,并和阿波


接过池塘的柳枝,我走向久远的故乡,

去大海投靠另一个我。


每一滴海水都是一个词语,一块面包;

每一道海浪都是琴弦,上面荡漾着我的一生。


那里,我用水晶一样的音节

洗净我弄脏的青春、胸毛丛生的盛年;


我用大陆架一样凶险的潜流和漩涡

聚拢我与珊瑚同质的跖骨。


那里,我用一生攒下的最后的气泡,以近乎

色情的振动来麻醉自己的喉管。


万物歌唱,讲述着日光泛滥的田畴,

而我歌唱,仅仅是为了镇痛。


高架列车夜间开过夏拉泽德公墓


面对着桥上的巨型屏幕,

一排排座椅整齐就位,

像是等着一场夏夜的露天电影。

碑石们坐北向南,俯瞰着弗雷泽河

名称待议的水流。

这些安静的石块

似乎从未听见过头顶上

高架列车飞驰而过的咔哒声。


大选年又来了:一列开近的列车

让路基微微震动。

车头的呼啸像一阵阵催票声

碾压着钢轨和牙床。

墓园四周,我曾发现几张

竞选海报:一座不存在的大厦

亢奋的艺术效果图。


远看是一块电脑主板,

近看是无数入睡的灵魂组成的

一个非法的露宿小区。

夏拉泽德公墓——

那里也是人间。

他们与我们唯一的不同

是在面对不远处喧闹的平台时,

多了一种沉默的特权。


梦里,我们趟过一条幻想性视觉的小河

——节选自《废墟:目光考古》


梦里,我们趟过一条幻想性视觉的小河,

用在时间里浸泡过的目光看待一切,

觉醒后,那些图像还会如井盐的气息驻留片刻。

有人经过训练,能不睁开眼睛就唤醒自己,

他在事后的笔录中写道:在梦里,我们以最渴望的方式

杜撰着隐秘而非法的欢乐,

以最可怖的形式呈现我们日常的恐惧。


催眠审讯法。一切刺激都是梦的线索——

我曾南柯一梦,官至太守。

身处他乡的我,也会在梦里招供,自己永远在

回家的路上。无论我梦游到何处,

我内心的地貌依然是故乡的小河边,

那里,我的童年被连根拔起,废弃的水井不再仰望星空。


书架上,宋体的目光已近于失传,

每个白垩烧制的诗人都带着官窑留下的裂痕,

没有一首诗能躲过噩梦的凝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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