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二五年第一期
栏目主持:杨炼
主编:杨炼/轮值 唐晓渡   执行主编:田庄

黑丰(heifeng)  诗人,后现代作家。曾在国内《世界文学》《创世纪》《随笔》《中西诗歌》《诗刊》《山花》《大家》《上海文学》刊物发稿,诗和随笔被《大诗歌》《后朦胧诗全集》《中国诗歌排行榜》《2015年散文年选》《2016年中国年度随笔》等书选载。诗作被翻译成英语、罗马尼亚语,其中《猫的两个夜晚打开很缓慢》等诗收入《第20届“阿尔杰什诗歌之夜”国际文化节》选集、《黑夜还在打枪》收入香港《混杂的声音》(Proverse 出版社),部分诗作发表于美国《休斯顿诗苑》。部分短篇被收入《2011-2012文学双年选•短篇小说卷》《中国短篇小说百篇精选》。著有诗集《空孕》《灰烬中的飞行》,实验中短篇小说集《第六种昏暗》、思想随笔集《寻索一种新的地粮》《一切的底部》。 2016年7月,组诗《猫的两个夜晚打开很缓慢》获得罗马尼亚第20届“阿尔杰什国际诗歌节” 特别荣誉奖。 主张一种创世的、研究性质的写作。认为写作不仅是对平庸的一种抗拒,更是一种凤凰涅槃;认为物体和词语中存在着“一种非有机体的生命的力量”;认为一种最根本的写作就是对恒河之神秘“中道”的延移。

黑丰的诗

這一刻

 

這一刻

我    

終於站在陽光下

淚在鹽晶的黑椏上發亮

夢在醒來的雪野蒸騰

 

這一刻,我眺望

這一刻,我期待

 

這一刻沒有風

成為諦聽的這一刻

太陽也起濛

這一刻喜鵲在詞的深處飛

這一刻汽車在高速公路上閃

 

這一刻冰晶玉潔

這一刻詞與物對話

這一刻感恩

這一刻

我消逝

2006.2.9

 

消散


房東在焚燒青楊葉


晴空

一縷清香


一個青衣的女子很縹緲

一臉西伯利亞的惺忪,頓時

一個斯拉夫的民間故事在四合院

四處彌漫


她看著你

像看一柱煙

又像看她的夢中情人

她的一縷涅瓦河的波光很遙遠

她睜著一雙紫藍色的睡眼

她沒有中國戶籍

她只有一匹一觸成灰的樹葉

只有一堆灰燼

只有一種深淵的顫抖

和一個永無歸期的流亡的身份


她眷戀青楊樹下奮發讀書的你

她眷戀書寫有如蠶食桑葉的沙沙的生活

她無奈地看了你一眼

就離去

她澄澈的眼底

分明漾起一片波羅的海的太陽石

在她二十四小時的北極圈內

葆有不滅的白夜


她一直在顫抖

她一直在離去

她一直在忍痛消散

         

2011.11.15北京高樓金村

2024.6.15  17:14訂于紐約法拉盛


終夜徘徊


從南方到北方

這啞寂的鳥巢

一直升高

同時升高的還有那個民間故事

——在這暴雪之夜


這個從鳥巢氏走下的老太

從虛構中走下的老太

是否安全回巢


她愛吃甜酒

她拄著一根灌滿了石灰的竹節拐杖

戶外大雪茫茫


她找不到的灰點

她歪歪倒倒


從一棵千年古槐上下來

因偷吃了過多的南方米酒

她走得歪歪倒倒  而現實的一場大雪

湮沒了一切,同時也湮沒了

她民風淳樸的從前


她拼命地敲打我中國北方的租房

她來自南方民間藝人的杜撰

而我杜撰了她的南方


她吃完甜米酒

外面已滄海桑田,這是多年後的一個冬天

我杜撰的竹節手杖灌滿了石灰

一場大雪湮沒了她歷久彌新的足跡

也湮沒了灰點


她惶恐而孤獨

她孤獨而迷茫


杜撰完她的故事

我就從一個外省人過渡到一個紐約客

然後到永居綠卡,而這位孤獨的老太

卻依舊身份不明——她沒有暫住證沒有回鄉證

沒有養老金也沒有免費醫保,從有巢氏到無名氏

她被凍結在中國的政治大雪裡

她的每一根自由的羽毛都在滴血

氣溫越來越低 越來越冷


她一直在京畿  一直在呼告

她什麼也沒有


她只有冷

她只有惶恐和迷茫


太絕望

她絕望地望著這茫茫的白夜


一晃,過去多少年

淚水,依舊是淚水

但再多的淚水也無法洗滌她的憂傷

她只有一根逐年鈣化的拐杖

她只有孤獨與悲風


哦,禱告吧

基督一定讓你得救

祂就是你唯一的救主

祂就是光

祂就是道

祂就是一切


2006.2.17北京高樓金村

2024.10.06. 23:17訂于紐約法拉盛


在北方過年

 

那年我沒有回湖北

沒回那個小鎮

那個一輛破吉普的一團灰即可淹沒的邊陲小鎮

沒回那個蔑視你隨處埋葬你的無名的故鄉

沒回那個只能用腮呼吸的牢籠的地方

……

 

那年我在北方拿零薪,忍受貧窮

(窮人沒有故鄉)

那年我聽見了老父嘶啞的聲音

空曠

它無家可歸地在田野裡飄蕩

 

我曾望過天空,望過N架次南航的黑蟋

我望過輕軌,望過飛馳的京廣線

我手上

連一匹樹葉也沒有

 

那一年我在京畿某部委主管的一家

綜合文化雜誌當編輯

多少個傍晚

編輯部的過道一片荒漠我在黑時間中

跫跫跫跫地往回走

(往北京某穴居的“墓地”方向走)

 

年底的風

加重了我的內風濕,加重了

我空白紙頁的哮喘和失業的淒涼

那穿過西西伯利亞平原的風,穿過北京,穿過那間

租賃的小房特別冷;那穿過了薩彥嶺、穿過阿爾泰、穿過陰山

又穿過燕山的風就感覺特別冷

 

我真不知道北方這麼冷

 

那是二〇〇五,雞年

某一刻,租房顫慄門牖發抖

一張張白手在窗紙上冰涼地移動

一張張緩慢的手,比紙還薄

我恐懼我頹廢我沒有火爐

沒有暖氣

——沒有錢

 

我只有暫住證但沒有皇民證

我只有送我歸西的風

(它將隨時擒我置空中撕我於碎片)

只有一片液態的土

只有永無歸期地流動流動流動……

 

我是個願意歸家的人,但那一年我沒有歸

 

南方的電話一個接一個地打來

就仿佛汛來洪峰要通過長江家鄉快要潰口

老婆說你快回來

我說你不要打了我不回家

老婆說北京的侄女備小車捎你回家

我說我不回家

老婆說你光人回家

我不回家

老婆說你老父拄著拐杖在街口望了多遍

我不回家

老婆說你兒女流著眼淚哭了多次爸爸我也想你

你就回來吧我們只要你的人回來

我說算了吧我不回家

老婆說你的心真硬大年三十都不回你死去吧

我說那行,你就當我死了

——請你把我的遺像貼到望南的北牆

 

……一把刀

發亮

 

然而,我從容。我踩著刀鋒走進肉體的神廟

親人們啊,那裡才是一切的年底

——期待吧,我瘦下的最後的“食糧”

上帝的“鹽”已在我們的靈府經久的閃亮

在深淵的黑藍中我默禱

讓隱在的事物之光照耀你們吧

不要抱怨!

能過關的人一定是有福的,大家都有福

一切都風平浪靜

 

2006.2.11高樓金村    

2013.12.16修訂


無處歸依


冒著嚴寒,

終於回到了大霧彌天的故鄉

一路上,我看見一片片被噩夢糾纏的莊稼

渴死的昆蟲

和地下的物語


返鄉的第一天,我就開始打噴嚏

現在我開始爬樓梯

爬了幾級我就打噴嚏

會議的地址設在一間冷藏庫裡

一個簸箕大的喇叭放著冷氣

地方最高行政長官躲進了某一部話機

——據說我的姓氏

早被一塊橡皮擦

擦去

我已沒有資格享受故鄉的工作會議

也沒有資格享受這種級別的冷氣


姑且在舊居謀求一條生路的奢望

也不現實不成立,故鄉的路徑

早已分崩離析、撲朔迷離。


且,水蛭們猖狂

成群結隊、一直高歌


在家門流浪,我無所歸依。膽內只有

一隻雄鷹巨翼伸展、利爪鋒利


2003.04.05作 

2024.10.6訂于紐約法拉盛


貓歸來


大白天      

一隻花貓拖著一條魚


速度很慢

貓有些緊張


災難發生了,一種突然的速度             

襲擊了貓的這一速度


魚沒有帶來速度  魚帶來的是緩慢

也許是殘忍


魚很重

它的長度快超過貓

這是一個冗長的大白天

大白天對貓來說就很殘酷

     

貓有點驚慌失措

太陽底下沒有它的自由


貓來來回回地跑貓來來回回地嗅來來回回地嗚 

——貓沒有找到那條魚


貓嗚咽  

很不體面的


貓的嗚咽穿心

穿牆

穿過天空穿過雲  穿過冬天穿過寒冷穿過風

穿過小路穿過樹林穿過池塘穿過冰


貓的嗚咽追擊一條魚


它追擊它的第一次出獵

追擊它的第一條魚

夢形的魚


貓的嗚咽裹著泥

泥巴的腳泥巴的鬍鬚泥巴的臉

泥巴的哭泣


在這冗長的白天裡

一雙淚眼看著貓

口含泥


2009.2.8作

2017.5.26修訂


貓的兩個夜晚打開很緩慢


貓看著我


貓要吃我,貓是向我

走來的;貓從人字屋脊的某一片

瓦中走來;貓的鬍鬚緩慢滑動,貓仿佛

立在雲中的一片瓦上,貓身後

似有層層的翹簷層層的屋宇層層的海

貓的上身傾俯

院裡空空蕩蕩,只有我一人

四合院從四面合圍


這是一場漫長的對峙


在註定的北方,在註定的秋分時刻,在註定

的四合院,遭遇這只老謀深算的貓

這裡沒有平手,只有徹底的淵藪,徹底的墜落


它穿過千山穿過萬水,它踢踏著腳步

踢踏著屈原的《離騷》

踢踏了杜甫的破茅,踢踏了一切來到這裡

踏著雲步(?)


沒有誰看見貓的出現

——貓現身就來不及

這似乎是一隻夜貓。貓的一個夜晚是藍色

一個夜晚發紅。它現身滴雨的瓦楞

居高臨下

它要淹沒我的院子

淹沒我


一匹風

我就飄轉

飄轉一下貓就到達我的後背

出現在黃黃的太陽裡

瞪著一雙黃銅的眼睛

——它沒有聲音沒有方向

卻又無處不在


它似乎隱于水隱于土隱于風隱於我的血氣

隱于我的夜隱於一場噩夢

隱于一陣冷噤

隱於我身體輕輕的動


貓神出


又一隻

還是N只

貓複步走下瓦楞


貓現身於承雨的瓦槽上

現身於黃銅的太陽裡

瞪著一雙失眠的眼,沒有聲音

像瓦楞上的壁虎像一塊瘢一匹枯葉

一團影子一縷黃煙

緩慢地移動像沒有動

沒有聲音


然而


貓的梅花打開貓的骨傘打開貓的利爪

打開貓的符號打開貓的兩個夜晚緩慢打開

我像一隻羚羊我看見了危險我有快足但未規避

我是一隻麋鹿我忘我地看我著迷于梅花我有快足卻未規避

我看見恐怖的“墓頸”

看見了靈動的藍夜卻不願規避


貓的一隻腳

托舉

欲引我歸去


我屏住呼吸

收攏自己

等待

——那一刻


2006.11.7作

2024.10.08 訂于紐約法拉盛


拍黃瓜

——海外華人反思一

                

一條黃瓜也許有多種拍法


可以把一條黃瓜拍得像一個死嬰

拍得黃瓜來世不想做黃瓜

可以把一個活人拍得像一條腦死亡的黃瓜

可以把一條黃瓜拍得像死寂的文化

可以把一個民族拍在砧板上像一條爛泥的黃瓜

可以把一個男人的屌拍掉父性拍掉脊骨拍掉

拍得像一個無良無性人

可以把一個女人的雌性和慈母性拍掉

拍成一個非女人非人……


天父啊!我的悲憫使我永遠也拍不出這種正確

永遠也拍不出這種國粹的拍法


膽形,頂花毛刺

它是那麼嫩那麼小


而你的洶洶攪起一場颶風

烏雲壓城啊


你真的不必使用這麼大的威力

你不必雷霆,你抽風呀你……


你拍得血肉橫飛

魂飛魄散


曼哈頓時代廣場地震

哈德遜河水暴漲

倒流

衝擊中國的長江黃河

所有的船隻迷航,信號燈倏然熄滅……


一條小小黃瓜,連帶現場的人

就這樣在你手上玉碎成渣

整整一個民族連同它的文化文明全部成渣

渣在美國曼哈頓的砧板上,渣在一隻

黑色垃圾桶

——渣人,也渣你!骨灰級人渣


我的詩筆一直發抖

自由女神的手也一直在發抖


——你還配是一個女人嗎

——你還配是一個人嗎


你拍得那些東西

你的毒辣

人能吃嗎,這是人吃的嗎


你這是用殺人之心拍黃瓜

用拍黃瓜來殺人


你的那點本事和那點出息

也就適合在中國鐵屋的後廚

在新來USA不久的同胞身上撒潑打滾

(你拍一條蟒蛇或拍一條鱷魚試試)


今天,我必須吐出這卡在喉頭的一口濃痰

吐出你。吐你也嫌你髒

用幾輩的力

按下抽水馬桶按下你,徹底沖入紐約的黑夜

中國漆黑的下水道


2023.1.31.紐約法拉盛

2024.9.7 22:41訂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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