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二五年第一期
栏目主持:杨炼
主编:杨炼/轮值 唐晓渡   执行主编:田庄

李靖,安徽人,诗人,译者,学术吉普赛人,现旅居德国慕尼黑。


李靖的诗



柏林的树

——献给D


某夜,我衣柜里的西装掉落

像过分成熟的果实

暴风雨之虫频频叩问

留下徒然的泪痕。人世间的火焰

没有烧灼过的,却渴望被闪电照亮

明天,明天这一切

成遗迹,这一切

都令我想起你

 

苦难在你这里

净重几两?约翰列侬和

毛泽东,相隔几片

树叶?凡是可丈量的

都会被量成尘埃,一切

被火药封口的,终将

昭然如明镜。你指缝间

泄露的一点光明,结成了

攀爬者希望的星星

 

告别时你送我的旧叶,乘着它

我四处辗转,故土难离,潮汐

也难离。新鲜的碎片被掷入海洋

无法沉没的,也无法逃脱

琴弦崩断,就敲打躯体,对抗

浪潮的声音;腔体破损,就

告别空气,献给万米之下的幸存者

和最终胜利的微生物们

耳朵病变就用触摸转译情话

眼睛衰老就用言语留存光明

若岛上的城门拒绝我,也要为

茫然的卫兵祝福,人们沉溺于

同一片的苦海,无论是

知觉者,还是城邦居民

 

我把这些句子揣在怀中,与

对你的想念一起摩挲了数年

我相信你当然春秋不改

可我会衰老,在平庸的琐事中

我属于回声部分。我只能活在

每一个瞬间,想象你

把能给的都给尽,神灵般的

声音,也分给众人。雷云

浸透你的皮肤。饱满的

痛苦轰响在胸膛

你和永恒之间只差

一声晶莹的敲击

我诗与歌的切肉刀嵌入肋骨

从立春磨到下一个雪夜

而你在窗外,看歌唱者来来往往

(09-14-2021)



复活


羽毛会说不要飞

而弹珠制止

巨大方块上的冲锋

我们对一切

都坚定得像

一个警察,照进

无人房间,从早到晚

蜘蛛在即将旋开的

车门前摆荡,牙疼

的吹糖人扭曲的脸

生活,无聊的小摊贩边

打哈欠,边煮

人。而我竟怀念他

被筷子挑起的细长身躯

农贸市场大声咀嚼

仰头,吐出一口

肮脏的云

 

“四川有一个飞行员

感染了病毒”

 

道别的手臂高高举起

抓住月亮,她

最后一次落下

一座花园套出

绞索,飞舞着的方形

蝴蝶,顺应指挥死去

不要站在 花园 浪潮下方

不不要与野 花园 兽对峙

不要养养育儿童 花园 如

养育自己的身体

你不要 花

园 再和以前一般削瘦

 

“你在名单上

还有我,我们。”

 

除此之外,我们所有

人,都在同一所高等学校

学会了谋生,如此

幸福又如此孤独

坚称同在一片月海

高悬的眼睛代替

学会了歌唱

原来的 原来的声带

静静躺在水流边缘

原来的 更好看些

 

“今天本来喧闹

到黄昏,静悄悄”

 

他的肺生来是玻璃

一束光透过去,带出

一道声音,他的肝胆

生来是塑料,燃烧时

空气中弥漫着苦味

他的心材质不明

只知道如同其他器官

会破碎,不会

随着时间腐烂

直到大厦在冰川出土

另一组绳索指向太阳

新的种族从他的遗骸

收拢,我以我的母语

发誓,这是人类

最终的重量

(12-18-2020)



陶雀


远古人们记录飞鸟的形状

随后被泥土塑造的

又回归泥土里

复活只是一个托辞

在我们的大地上

向来是

向来是死人管理着活人

(11-10-2019)



绥靖区见闻

 ——兼怀史铁生

 

昨天去按摩房,扮演了

被拎起后颈皮的猫

冻湖里把鳃伸向空气的

鱼,被紧缚拔毛

高傲又羞赧的哑鸡

听他讲家乡故事,聊起

和平街人潮汹涌

跑马场北风呼号

李爱国的诊所,林正英

神鬼电影,盗版书商和

关雎婚介所 沧浪洗脚城

一场进军穿过了他的童年

化学和剧痛却没能

在歌谣世界 创造英雄

 

太阳的党争失去焦点

二极管刺入盲人眼球

沉默的大手疏解疼痛

肌群本不应自作主张

除非心脏咬破了血管

 

我安详如捐献的遗体

闭目而不能眠的时刻

我听到十年份的歌声

命运是什么,命运是他

小学校门口,野狗对着

标语墙,放了一个

肉眼可见的

 

无论你如何解读

这都只是,一篇普普通通的

按摩房轶事

(03-03-2021)



劳拉


世界是一天天往地狱驶去吗

不,攀登上升的阶梯

我们去到的才是人间

你给出回答的时候

一群乌鸦在街道盘旋

 

路口人们排队,深冬

鱼贯而入,紧闭下的

皮肤暗自出汗,北风中来

往的是一场恋爱般的

虚惊

悬而未决的

音程

 

疏水口热气升腾,土地公

转着圈儿在烟雾中消失

螺旋桨失业,英雄跨不过

自上而下的栅栏,车轮

高悬,照耀人类的

下水道之主,锁眼里

鸟雀举重,豺狼飞行

 

自回家之后,每个

吻过你的夜晚

我都会梦见

    用明媚的

鲜红的围巾上吊

哪怕我惯于不涉及

身体的写作,却绝不

会忘记你

白如糖霜的脖颈

(01-28-2021)



图西娅


图西娅,浪花吞没枯萎的双手

在无尽的碎屑中你要抓住什么

我们这群溺水的泥土

有一半沉入更深的渊

 

图西娅,黑暗瘫在你的胸口

自我们摘下第一颗果实

那些声音温暖的蜘蛛

把金苹果悬在遮天蔽日的网

 

图西娅,春日幽会云雀的枝头

冬天就会爬满乌鸦

那些食腐的眼珠盯上你

等待抽出你所有愿望

 

图西娅,人们把你比作船

永恒的温暖,暴风雨中甜梦

但我知道,你宁可碎成利刃

也不做月光下积雪的瓷碗

 

图西娅,那些好的人与坏的人

都要伤害你,在人间

不要回头,也不要停止奔跑

在永不到来的明天成为北风

(04-11-2018)

 


不再有人面朝亚洲抽烟


入夜身披锡箔纸招摇过市

擅长用道德侮辱一切的人

身上每个细胞都在

祈求天花板的慈悲

为美丽孤儿指派父亲

因父亲喜欢看人有梦想

晚会就此被发明,晚会

只存在其字面意思

晚会就是 一起睡觉

 

我的梦想是偷一辆警车

警笛的输入转接自一架

购于黑市的二手电钢琴

后备箱里我为时代伴奏

我和一组阴暗和弦

终于找到命中注定的位置

融进这场伟大进军

直到它被硕大短鼻象掀翻

 

余下的人得以与父亲和解

在长堤上相互微笑

并肩看人类的夕阳

长夜降临前携手随江东去

如果还有后来

好叫后来子孙知晓

“你们永远不是我们

你们的天职是

留神不要变成他们”

 

他们,他们只是窃贼

没有他们就没有犯罪

没有高加索,就

不再有人

不再有人

不再有人面朝亚洲抽烟

(01-16-2019)


夜上梁山


不必非要是雪夜

焦点在火,不在

雨水秋分霜降

 

好兄长,汴梁城在下

雨,汴梁城惯见

参商,汴梁城妖风

四起,汴梁城碎成

千万片,有人

枪挑琉璃灯照莲花

 

好兄长,那贼人换了我的酒

去,换了我酣梦一场,千杯

一眼,三十年咄咄怪事

宿洗脚店,沧浪之水沸兮

使我踌躇不能行,好兄长

今夜我是拴在船头的

鱼鹰,渔光如豆,徒然羡

啄人眼珠的麻雀落草

 

我原不是英雄

大盛世鲜花次第盛开

我是衙内帮闲,祖传的

龟公与索唤。不意儿

乃有今日,大斧

次第砍去,牡丹芍药飞扬

可怜我被翻红浪。好

兄长,可怜我

被翻红浪,也翻

红尘滚滚人头滚滚

劫火猛烈,两粒睾丸

是舍利子。三张桌子

撤下舞台,三十

五岁之前仍有机会

赚他上岸

(24-09-2024)


传记


在一个故事的开始

首先惊动的是

撞角上的海鸥

其次是漂泊

在航船上的近代

 

然后夜里你醒来两次

仿佛一道闪电

溜进你的房间

仿佛灯泡

骤然炸裂时的黑暗

举起油灯面对八方浪潮

等待天明

远方的白帆

它将为你纹上花朵

灿烂的硬币

一枚枚在你脚边掷落

但在泥土里它们从不

发出声音

从不生根结果

 

然后石质巨人也在

醒来,他残损的火炬

敲击银白信号塔

孤岛之上,电波辉煌

 

你傲慢的鞋底告知群山

快修建新的隧道吧

然后是风中的街灯和地铁

歌声与嗷嗷待哺的海港

直到警笛刺痛你的出口

直到在咖啡机里

我们也会入眠

是带着还愿般的心情

打碎神像

还是说我们注定

要在收据里总结一生

当太阳的弹丸被拿捏

在高楼的指缝

那些燃烧的街道

究竟在为什么指引方向

还是说我们要日复一日

用手枪指着一片大海

(11-10-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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