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二五年第一期
栏目主持:杨炼
主编:杨炼/轮值 唐晓渡   执行主编:田庄

靳朗,本名靳文鑫,威尼斯大学亚非系与巴黎三大比较文学系联合培养博士候选人,研究兴趣为中美诗歌交流。诗歌、小说、译诗散见于《当代·诗歌》《江南诗》《作品》《青春》《声韵诗刊》《Comparative Women》等。


靳朗的诗



1、郁金香或交流的不可能性


我们竭力谈话,但每次交流都是绝望

无论用什么语言

譬如你永远不懂得我为什么喜欢郁金香

也永远不知道蜂群对我意味着什么

我们换了一种语言又一种语言谈论同样的事

从一种语言逃亡到另一种语言里

而你照旧不知道郁金香和蜂群对于我意味着什么

那么放弃谈话的念头吧,人和人永远是不可沟通的。

而我只是不知道郁金香和蜂群究竟意味着什么,你说。

我不再说话,在沉默中用蜂蜜封住了郁金香新鲜的切口。

窒息,这个屋子太窒息了,你说。

是的,郁金香就得这样死去。

 


2、方尖碑


方尖碑如同剑一般刺穿我的心脏

如此精准,如此迅速,如此科学

无创的伤口在黑夜之中渗出透明的鲜血

冻结我悠久而遥远的痛苦

 

我曾在大雪的夜晚

手捧那样一颗温热的心穿越整个城市

去造访你的花园,令人窒息的孤独的洁白,

流放我于你的世界之外

 

我永远不明白那个园子里人们都在讨论什么

那些高谈阔论总是拒人于千里之外

也许你说是对的,那些问题每个都非常有意义

哲学问题、历史问题、翻译的问题

除了做人问题,每个都值得讨论

 

我曾假装谦卑学习蒙古语

而来自西伯利亚的寒流却另我失声

你应该放下书本

来看看这些方尖碑

看看是什么透明的冰冷

曾经将我万箭穿心

 

我在河边迎风而立

早已对于痛苦足够镇定

任冬日的风径直穿过我心中透明的甬道

河岸上突然有人唱起了歌:

“阿尔及利亚的雪花永远不会落下,

空心的人没有疼痛……”

 

罗马曾经有过多少个方尖碑

我的心就曾被刺穿过多少次

你应该来看看这些透明的方尖碑

它们的顶部是如此晶莹如此透彻

曾经一个接一个划穿我的心脏

 

你应该来这里,一个一个地看过这些方尖碑

看看它们曾经怎么一个个刺穿我的心脏

 


3、Et moi, je suis en train……


我们羡慕那些死于三十一岁的女人们

她们着急忙慌踏上死亡的列车

没有耐心等人们读完一首她的诗

红色郁金香突兀地束立在雾的天气

我想起那沉睡的静脉上紫色的预言:

“小心,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安然度过三十一岁。”

“那么,你呢?”

“Et moi, je suis en train……”

我要——

我要——

我要撇弃我的诗如同母亲撇弃婴孩。

 


4、雾


我们是在雾中失散吗?

也许在雾还没有到来的时候

我们早已在那小径分岔的花园

作出了各自过于透明的选择

雾只不过是自然最后的怜悯

为那早已狼狈不堪的剧本

蒙上最后一层遮羞布——

当然,你也可以说这是诗意的。

 


5、一个孤独到只能对纸说话的中国女人


一个孤独到只能对纸说话的中国女人,

声音对她重要吗?

在她的纸上,

一个个跌跌撞撞的汉字,

卵子一样脱落。

它们聚集成一个明代的梅瓶,

然后破碎成一地希腊马赛克。

 

她跪倒在这一片血泊之中

想要捡拾这陶片,

却只捡到五个字母:

J、K、W、X、Y。

 


6、葡萄


死亡是八月沿街售卖的过熟葡萄

腐烂的芳香招迭着往来的虫蝇

而我在这堆葡萄中间席地而坐

在众目睽睽之下拿出一本书,打开

看书中的女人表演自杀的艺术

吸食它紫色的汁水如同前世抽大烟

 


7、黄花阵


我们无法在同一场雪里行走

并且在各自的黄花阵中挣扎

妄想走出荒原就会再次相遇

 

亚寒带天气,孤独是透明的钟罩

我们奋力敲钟,却从来无响

 


8、十月


十月为负,据说最寒冷的冬天

即将降临鲁故城,海上大风

潮湿寄居在八旬老人的骨头里

冰封血管 公元前太远

好像在昨天

 

在预先到来的十二月里

我想起伦敦最冷的那个冬天

丧失蛀空了一个女人

在无雪的雨里,她吸食

一氧化碳如同吸食鸦片

死亡的味道可真好

 

于是第二个空心人的胴体

即将在鲁故城最寒冷的冬天

跃入沂河,重量太轻

无法跪地而卧,只有漂浮

 

你瞧,死亡的游戏多好玩

死亡是鸦片,一旦上了瘾

就,欲罢不能

死亡是黑死病

一旦招惹,就停止不了传染

你瞧,死亡从1960年代的伦敦

通过大雪传来了公元前的鲁故城

 

哦!大雪神圣,大雪荒唐!

 


9、雪中墓园即笔


我们终有一天将会爬进渴望已久的死亡。

在那之前,你要镇定,

要走得慢些,

不能像离开子宫的时刻那么慌忙。

要一件件做完该做的事,

然后闭上眼,走到这儿,

告诉看墓碑的人,说:

   候

      到

          了

            。                  

 

然后是大雪。

漫天遍地,淹没了你的嘴巴。

 

然后你的唇变成透明的。

这次你终于沉默,

不再自报家门,自述生平。

 

然后是平静。无尽的白,

不计时间地落,这次你终于拥有

广阔的天地。

 

然后是乌鸦的声音,

划破了天边湛蓝的绸。

 

你长眠。

但全身未裹白纱。

 

你说,不要来世,

不要再活一遍,

不要再死一遍。

不要再痛苦一百次,

不要再忏悔亿万次。

不要救赎,

再也听不到圣歌,

更不需要再为未曾受洗遗憾。

只要这雪,这岑寂,这荒芜。这遗忘。

你终于找到你所寻找的,

外面的人还在找你,

就让他们找去吧!

他们不是在找你,

是在找他们自己所需要的。

而你不是,

是,

你是虚空,没有肉身。

 

……

无尽的岑寂,

只有树永恒,

因为它比死亡更肃穆。

 


10、两个中国女人打电话

        

两个中国女人打电话

一个在西五区的傍晚

一个在东二区的午夜

一个靠着椅背在花园里晒太阳

一个拖着手肘在写字台前失眠

一个青丝已经发白

一个直发变得蜷曲

一个担心译文辞不达意

一个抱怨中文快要遗忘

 

她的昨天是我的今天

她的今天是我的明天

 

而在中文和英文的沟渠之间

有一个时间比她们走得都快——

北京时间加速度前进

已经进入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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