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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零二五年第一期
栏目主持:杨炼
主编:杨炼/轮值 唐晓渡 执行主编:田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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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明,1955年出生于海南岛三亚市。年轻时当过知青、码头工人。1987年毕业于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法国语言文学专业。曾在中国社科院外文所任助理研究员。2003-2005年在巴黎耶稣会神学院修读古希腊文和拉丁文。著有诗集《大记忆书》、《槐花之年》(L’année des fleurs de sophora, 法汉双语版)、《细色》。译作有尼采《狄俄尼索斯颂歌》和《保罗·策兰诗选》等。曾获奥地利文化部2011年文学翻译奖。 |
孟明诗九首 |
红云
七月的河,九月的岸, 哪里是江头,哪里是江尾? 一掬水花,未落, 你的蓝绸鞋,从远方来。 在故乡,我们的女人 轻履行远,最是难忘。这里 骤雨过后,栈道潮湿。听人说,这季节 红云不多见,它停在那里—— 书本,浮尘,革命。 三十年路,但且天地一指, 知我罪我,还读见花偈。我的邻座, 叹尔丽质,娴静,落落于 晚霞,——发髻和白衣。记得,在家乡 木屐曾是诗歌的舞娘。 云头荻花红了, 那是缘分。云和花,像血 刹那融为一。这结 总是望向家门深处。那白色的 像花又像籽,每一次结成,每一次深埋。 我知道,留下的不多了, 就着这把残词,还能 取彼斧斨,以伐远扬。某个时刻 我们总要庆贺 一生中仅有的好运。 两次,你鞋带松了;我多么想 拾起那古老的相和歌调,重新系好。 路始终承诺着远方, 我却回头—— 无形的一抹, 自何处来?大风触物 没有惊动岩石,如此温柔地 击入劳作。一滴诗意的血,母亲手上 落下的断镯,那迷茫的石榴红,一夜之间 远了,暗了,微茫于大地; 而古老的血奔来,多少物事, 人言纷纭。我们同行于岸 在异乡。七月的河, 七月的河。是什么叫我如此回头, 看见一生所系?
乡村之路 1
当他们仰望,如同 水瓮立在原野,黧黑的面孔 对着苍天。惟当 转身,目光垂落,黯然的山坡 野花依然盛开。白得耀眼。 2
艰辛劳作,彷彿 垂死季节的最后物种,不再有 什么可在时间中站立的 牢固之物。我为 一条村道而来,四处探问, 在建筑工地,横幅和警车之间, 而历史已经站在路口。 3
乡村失败了。 被一个至高的意志 投给未来;时代乐章又一次 奏响,土地被暴富分赃。 拒绝罪恶,没有 被沉默治癒,且被认为是 皮厚的,因为他们天性如此; 身上那点伤悲也被没收充公, 如同崭新的村史馆里,一种 用于宣教的公社遗迹。 4
时间从不规避 历史的蹊跷。年轻村官 正为辖区内一宗怪事神情迷丧。 那些一生贫穷无求的人, 被一声号令迁入安置,夜里 又悄悄走了,返回山中。带着 山刀和腰篓,他们的 未来之路。沿途,村庄 在树丛上哀悼它的死亡。 5
他们,据说 从未寻找真理,但知 择善而从;相信 熄灭的火炭会长成灵验的 山神。最后的推土机 开来了,液压锤已经震响。 山麻发出红光,告示着—— 死亡的恩典将从云层出来,照耀 人头树上万古的樱果。如同 空瓮立在田野,他们 将在绵长的夏日 等待雨季,而雨季 将在腐朽中等待他们。 6
没有天命,热爱 竹篾和鳝笼;不从于 专属者的利益,惟愿 子嗣后代生活在自由中,他们 将选择在山岭间消亡, 如同禾藜回归山谷。
那会的山
从高处,一年年 沿着发白的竹槽流下来。 那些讳莫如深之物,从未 基于历史,也不曾有过 真实的自治。它们将退出 舞台——那也不过是版图,新的 旧的,连遗骸都已从中铲除, 永无归宿。路上,年长的 还要操虑,最小的也不能 遗下;要按先人遗训,给后代 一个安身之地。 山就要结束了。家园, 芦苇、千根草和海蚀岩 将被制成共享标本,而自然 之本质展露无遗,欢乐中 怀抱着古老的敌意。 欢乐,腐朽,从不 归顺,像旧社会败坏着 新时代。年轻人进城 打工;老人在门前吹着鼻萧 回想往事。——你们说 爬上巅峰,已经 爬上,灿烂了。好吧, 我们从未看见更高的人世, 子孙还在劫迫和驱离中。 山,——必是心之所筑, 古老的语言架起它。 山就要结束了。我们 对自由的荒凉执念太深, 而语言不能表达,于是 爱的落叶,填满篮子。
十三行已经看不清的 你看见我的时候 我那归于宁谧的脑袋 已被忧愁砍下来。我捧着它 走上台阶,突然刮风了;凤仙花开着 我们陷入雾中。一大束花,你为难 的样子。窗台落叶纷飞,我想起珍妮 藏在爬墙虎后面的圆镜(镜中人 今何在?)你看,我和我的头颅 对饮桌前,一种记忆飘来 打了补丁!你试着穿穿,突然掉下 没有了。很多事说不上美好 但不糟糕。语言像石灰分解;白的 时候很白,暗了就暗了。
远行 风吹着。他们 抬她到沙丘上去—— 英说,妈妈哭了 在山坡脚下,路边的荭草 花穗子开得迷茫呢…… 怕你伤心,没有 告诉你。阿嫲 裹着厚厚的麻布,就像她的脚 烫伤的那年。 那年她什么也没说。 风雨,艾草,伤痛 与平和,来来去去—— 敲打着铁皮瓦上的 季节。春天的时候,她想去 一个山谷,那里有 南瓜花和日出的清新。 谁也弄不清,山谷在何处; 她自己也感到诧异。 总归,那是一个 永不再来的少年。 古老的心事要回到原来的 地方。她管他叫昌化哥,他送她 银耳环。说起这些,她垂下手 眼睛里充满年轻的泪水。 妈妈知道,在婚礼上 她戴着那人的耳环。 什么也没说,裹着 厚厚的麻布去那沙丘。 那里,将有一个终结。从前 当灾难降临家宅,她披上头巾 拖着箱子,带你 在沙地中的小站乘火车 去莺歌海。她不懂历史, 但知劫难。那早春的雾和 难忘的汽笛,她望着车窗外 白色的海浪,接着山野,接着 又是礁石和海。你被嘱告, 在人前不要弄乱头发。 风吹着。他们 抬她到沙丘上去。 海湾荒凉,她把线头, 哦,一生的家当,零零落落 掖进绷带,鼓囊囊的脚 在晃动的木头上轻的像要飞起来。 从前跟她望沙丘,总有一弯明月 挂在荻花头。那该是 昌化哥的家乡吧?她眯着眼 凝望云和波涛的尽头。 他们抬她 到沙丘上去。一生 没有痛苦,——死亡 已经太多。也没有朝代,那对耳环 就是她的朝代,如同那身黑色深衣, 洗洗熨熨,叠放 在一只褪色的民国皮箱里。 风吹着。他们 抬她到沙丘上去,脚步声里 没有你。没有你——轮到 你的时候,你没有听见 那死亡的呼唤,你明明知道 会有一个终结。 她失山谷,你失沙丘, 可那风一直吹着,时而此时彼地,时而 此地彼时,荭草至今开得迷茫。
见证 旧枝旧枝堆到天上了。 你看旧枝,旧枝看你!脑袋 要重新整理了。那驻足的少年 还好吗?一个台阶铺着腐叶, 一个台阶铺着远方—— 一只水罐,两只水罐, 你用过的,母亲之物, 空悠悠覆满落叶,在死亡之侧。 如果那是天佑,你得承认, 那也是自由人的失败。—— 如今,繁花时代,人们相信 岁月论定的东西,分两段写完。 你伤心,你说过,你要是 回来,回来我们一起在那小村居住 多好。有一种远方之物 携来坚实的土地,那裸向天空的根 将不再是痛苦的见证。 ——你说对了,真的是痴心, 真的是梦想!我们的路太长, 我行走在心的故乡
重返玳瑁岛
1
海岸忽近忽远。 他叫了一条小船 载他到岛上去。他听说 那船夫死了。那个“大脚”船夫 已经死了多年;他不愿回到 岸上,他们将他 沉入海水。望着前进的 波涛,高贵的夕阳, 彷彿海面升起一张带疤的脸。 他记得,那疤像一面小帆, 痴痴笑着,好像自己 在驾驭自己。那时万物生长 靠太阳,死亡也随 万物轮回。他想起少年时 揣在衣袋里的植物—— 沙藤草。 2
如今,那笑容 破碎的返回岸上,又爬满了 海滩。到处开着孤独的淡紫色花。 他无暇给生活一个回顾。 3
说到这里,他停住了。 虽然没有人把他看作 归来者。岛上长满相思树 和草海桐。他伸手去试,想看看 那淡紫色的“我”是什么。 常年吹拂的风,逝去的手, 从他的衣袋掏出几个花瓣来, 颤悠悠的,像母亲做的纸灯。 那也没有什么。凡在 世界以内上手的东西, 没有一样充得了亲切之畏。 对此他没有信心;他目光 越过屋角,一群黑嘴鳽 从熟悉的勒古子树上飞过。 那飘翔的姿态煽动起 一种活力,好像要从空气中 把他召回。在这早春,木棉花 开了,又落了。他记不得 他是否去过玳瑁岛。那面孤帆 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4
想起年月,枝子 就摇动起来。他们说,你是远行人。 5
沙岸 静立。日影里 飘动着一根烛,有个 声音说:“先别吹。” 好像许多事到头了, 他注视着枝子的摇曳, 差点忘了那伟大占星师的 告诫!落日一烛。 沙藤花飘向海面。前进的 波涛,高贵的夕阳 三十年路,船 到岸了么?他早年听说 疯血开花是一种疾病;那花—— 若明若暗,神秘之物 不容揭示于人。于是 他不再追问伟大的事物 从何而来。可是 言语涌起伤悲。放下 就涌起伤悲,彷彿 自那祖先看见的月光而来 不曾改变—— 不是我们在往事中回忆,而是 往事在回忆我们。 6
他想对每个遇见的人 开言称“我”,那些面孔 突然远去,只有永恒的生活话题 台风,热病,刮痧,将他挽留—— 孤零零的站在那条只有他 能看见的石灰走道。他不曾 (或许想过)理清他走的路,就像 他的父亲(他死于伤寒或某种 红热病,过早地,他未能度过 那红色的苦难)。如今 在同一个天空下,当他,当他 犹豫着,要找到一种准确 的言语,那灰地白字跳出来, 字字血肉模糊。烛,注定 要从字里照亮先人,为此他们 皆爱母语,而母语说—— 人是一个残酷的进程。 于是他们寻找依据,歌颂 内圣外王。那么多吼猴(其中 不乏诗歌教授)也在呐喊 新诗也要打造成小康社会! 7
他不在乎,他笔头的 那些遗物是否属于某个逝去 时代隐秘而病态的兴趣。 他不为这质朴小镇 由死亡步入永恒而来, 也不因为人们秉持希望 而感到如释重负。他所能 领悟的,是无人想起的一句 古语——星有好风,星有好雨。 好风好雨,他闻到了 石灰的气味—— 8
熟稔的语句 还需要海风吗,或者 一页残泐的天书,让人追想 星月之雨?这些话 本是对生活说的,现在 多余了。他说这样也好—— 四面沙丘,淡紫色的 沙藤,海风,无人的碉堡,石灰 吹着世界和废弃的火车皮。
革命诗人谷川雁 在两块光滑的花岗岩上 雨雪静静的存留。 ——宫泽贤治 泉枯瓮碎的那一刻 你什么也没说。总统先生 鞋尖变红,你掷下心头的血块, 在长城脚下。你想知道 天朝的宴席和天皇的相比 有什么不同。 在美丽的日本,他们平息了 大正暴乱,你拎着爱人的饭盒 在天草的樱花树下沉思。想象的 天山在海底衔接,你的心 对你说,没有什么决定你将 再世,在井冈山的一棵槲树下。 你已为那公社的理想尽了 天命——它不比一只瓮古老。 你挖出迷失于宇宙的左耳, 天空又聚集了风暴。你捂着胸口, 要炸开心的火药。可是孩子们叫着 燕子叔叔,燕子叔叔,咱们骑车 去卖蘑菇。他们跟着你 一路欢唱:当心了, 在潟上,赶脚人脚上的红癍 须连皮剥去!你把最后一个诗句 放上世界天平,山泉和岩石 突然翻落;毛同志走来 浮云一过。你知,诗已亡。
阿吉叔叔 阿吉叔叔,所有的脚步 都将息灭。他们说,你已 去世。上山时花还盛开, 还是那条去打野猪的路, 下山花就谢了,那么快! 很久以前,一场大火 烧了你的天灯和木俑, 我打的新娘牛车也未能幸免。 你把灰扫了,然后上山, 播在路的尽头。 行前你嘟嘟囔囔,说是 要等到八月。那时我的脚掌 比你的小一截。人说, 八月雨水充足,小溪高涨 过膝头,木俑还会回来。 他们将在田野杀猪欢闹, 夜里,个个眼睛亮如天灯, 不会惊扰牛棚。是你 说的,撒下的灰如果不死, 人就不只是一种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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