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在微信里
未来的多少个夜晚 并不存在似的,因为微信 是如此微小的信 你这么想着翻着手机 过去的多少个夜晚 在微小的信里衣着光鲜 慌里慌张的众生相 简化成当下的浪漫 是醉态么,还是故作媚态 你才开始喝些什么 不希望过早确定些什么 千万种关系的枝蔓依偎上来 因此幻觉生出的风一样 让人有想吐就吐的痛快 爵士乐和着酒尝起来像汗味 嘴唇对嘴唇,过于接近的惩罚 不是从前要澄清真相的焦虑 把偶遇想象成一只五月的鹦鹉 口才,或是酒意的错 虽然这里从不出售酒精 仅仅交换一些过期酸腐的感情 未来的未来一步步美化虚伪 你完全可以不在场 当虚构的你依旧是永生的
移动中,事物并不那么遥远
你醉里看她如花 听朋友热烈地谈论死亡 窗口缭绕的烟雾是另一种日落
她相信你离死尚远 其实眼睛里表露出来的你 早已不是你
不愿成为角落陈设的书橱 你的一生笨拙且卑微 纵然激情布满橡木的皱纹
像30年代老唱片收藏满身伤痕 证明一场场潮气侵蚀 依然磨不去泛黄发脆的文字
信仰一次迟来的爱情 你故意俯视自身的残疾 由她布衣钗裙奉茶献果
给你递上药片和拐杖 眼神和微笑,服事 一个永远在路上的你
她看见移动中的事物 并不那么遥远,以为 时空也可以全然互不相关
你说,有一天你死了 她肯定认得出雨后的青草尖 正是你出发的模样
第七颗
此刻。睡意掳走了清醒 键盘误敲一个破折号。静止
出现了延长波折。橡果砸在 院落的红砖,檐上,我的眉心
一二三四五六。七是玄妙的 第七颗在手指头的梦里变成黑夜
那么长情的雨点。心中的那棵 大橡树长歪了好些年。聪明
被世界宠爱得无以复加 无人在乎真假对错是非曲折
风的态度总是无往不利的 为我披上越积越多的怨愤
屏幕露出一个大水箱,收集 叶间遗漏的雨水以及泪水
为即将到来的狂暴旱灾 给水箱画上骷髅标志
钓螃蟹
一只抓螃蟹的网 长久悬在车库的砖墙上 钓螃蟹作为念想或欲望 一直悬在去与不去 之间,世间的种种烦恼事 大抵如此,悬而不决 最后不了了之,然而 海的气味不会因为久悬 而消失。每次我进出 车库的汽油味油漆味旧鞋的臭 都能联想成湖水融入海的一瞬 在无限透明和无穷黑暗之间的蓝 那是什么或曾是什么将是什么 你若不问,我或滔滔不绝 倘若你问,我便语塞 什么也讲不出来
罗马夜车 离开罗马的那一夜我已遗忘 那个25岁的青年坐在 多年以前的车窗前 脸埋入书本捧着水杯 热力停留在指尖
后来,他起身拉开窗帘 灯火如晚归的鸟群 事业使人懵然,犹如一整夜 精彩而无聊的游戏 时间慢得令人难以忍受
罗马城缩小到两张面对面 硬座构成的壳,世上最小的城堡 父母用一辈子来修建,他们说 谁不是在蜗牛般大的壳里 认同土壤的信实和天空的虚无
失业是一桩正经的事业 即便只是漂流在罗马 和罗马的郊野,条条大路 依然通向罗马他开始怀疑 何时离开这座伟大之城
于他,永远不是疑问 我听见正是在那时蜗牛壳 出现了第一道裂纹 在那离开罗马的夜车上 醒来的我起身,拉开窗帘
奇维塔韦基亚港扑入怀中 渔船是黑色海浪的一部分
牙买加大街
车头前走来两个潇洒黑人 肩头长杆挑着一串香蕉
他说千万不要买香蕉 他们喜欢打劫异乡人
你住在哪里—— 哦,我送你去旅馆
到了Best Western他对前台 再三叮嘱这是我的朋友
我目送这个白人驾驭宾利 缓缓驶出这条街的黑色森林
耳边环绕关于他的立体场景 裤袋里名片上写着他的电话
夜里,我从秋风的窗不断眺望 霓虹涂抹过这条老街的干裂口唇
许多无所事事的黑人或站或坐 往事的乌云落进黑暗的河
他们手无寸铁,牙膏白的眼睛 比海洋纯真,比飓风狂野
世界天天败坏且坏得无以复加 我对坏的理解永远不够准确
早上,放在床头的硬币不见了 楼下的纽约渐有温婉的腔调
浴室的阳光里长满仙人掌 我想着如何买一枝美国的枪
白人法律街 Whitelaw Court
两百米的L形街是一条死路 背抵百年橡树,占据晴空一方 楼群连接远山的淡蓝烟雾 为何不叫山景街或者橡树街 偏偏称为白人法律街
唯一的亚裔居民是我 高踞楼头如林下的隐士 所处观察位置并不理想 往往,狗吐着舌头先进来 随后主人才发现此路不通
狗和人并不恼,两个小孩 天天占据篮球架和半边马路 他们父亲为侵占公用土地 收到警告多次也浑不在意 希腊人的车库大白天亮着灯
门外开车行似的停满各色车辆 引擎声牵引他穿校服的儿子 孤零零走上坡,开门进屋 有时儿子也会坐车回家 驾车的女人是其父的情人
意大利律师家族买下一溜 长长的白色平房,与所有邻居 保持远超法定的社交距离 遥想那位白屋贵胄旧主的后裔 此刻正在清迈陪泰妹谈心
他的白人前妻至今住在街口 一幢小屋一个人抵抗癌症 什么也逃不过隔壁那对英国夫妇 福尔摩斯的眼睛,他们在阳台 不放过任何一片殖民者的余晖
喝先祖的苏格兰威士忌 嚼自己的大不列颠舌头 假如有一天黑夜失去白昼 恰似生活失去了语言 路灯、月光或会轻轻揭露
白人法律的一部分 信箱房屋树木篱笆以及犬吠 猫是一股妖风移动,带起的 全是历史庞大芜杂的影子 蒿草只许在暗中生长
当我摊开关于中国的书本 虚构的光在双眼里燃烧 真相如流星从指间闪过 有时,听见远处山坡底下 铁轨撞击铁轨的铿锵声
红
我怒了,我说不懂不懂听不懂 戴白色旅游帽的老头手持红色护照 操河南话讲「替死」,我说「什么」 他老婆用同样口音反复讲「死」 她和老公茫然对视,频频摇头
彷佛我已无药可救,在午后 两点钟热浪围困的萧山机场 我和他们都不像数小时前从气温 只有十来度的北京登机那样 若无其事,我们都在寻路
从T3到T4转机是迷惑之途 我们好像要走上整整一个下午 那对澳洲夫妇水似乎遇上了麻烦 Empty,澳洲女人不断地说,空的 地勤与柜台值班交头接耳表情慌张
他们无论如何难以置信澳洲人 托运一只最大允许尺寸的空箱 候机厅也像一只最大尺寸的空箱 里面AI合成的祖国山河一片红背景下 立着一个制服小伙,在正红旗下
他发怔,像陷入泛滥洪水的中心 脸上是国庆节永远过不完的神情 等我主动上前与他合一张 免费的影,他仍没有得到拯救 而是木然指着一片红里的白字:
「我自豪我是中国人」 我想告诉他,我过去是 一个从未自豪过的中国人 我还想说许多话,但终于什么 也没说,我走了不带走一片红
白 狐
你在日出之岛行走多时。并不急着落下的八百万天神的雨雪 待出售的木屋门外召聚来自西方的陌生人。战国时代的壁间 如有若无的清晨呐喊,袅袅白雾升起在潮湿腐朽的唐人瓦当 降下祖先血腥的咒语缠绕于迎面交错而过的女人的裙裾。她
有一双漆黑深邃的眸子与皱纹般配。身后展开苍白干净的百年 老街。你停在本能寺的废墟默想,背叛和对背叛的负罪感彷佛 周遭的风,吹到神像时有了刺痛,能不能,她问,等明日一只 咧嘴笑的白狐由鸟居绥绥行来,捡起你和她那阳光破碎的日子
鬼 话
四条桌腿四种嗓音四种体味 八条人腿八只手八枝尖头筷
我们在京都的和式餐桌前聚拢 将烛光晚餐布置为冬日祭
那只叫做千的鬼像一缕风 溜进纸门缝隙,舒展
细胳膊细腿,白天她 就藏在墙壁缝隙里睡觉
此刻,第五种陌生的嗓音 刻画了我们说话尾音的粗粝
她不甘心被人忽视 引以为傲的古老贵族口音
起夜让我们唱一首凄凉的和歌 利用声波震动空气的网
以防她菌丝那样的触手 见风露出恶形恶状
她原是这里最善心的房客 搞怪吹口哨弄出各种异议声响
不惜暴露蕈类一般在地下 无边生长的粉白身体
她诉说平安时代的人和鬼 如何同吃同住和平相爱
如今为什么要害怕百鬼夜行 世界本来就是鬼建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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