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二五年第一期
栏目主持:杨炼
主编:杨炼/轮值 唐晓渡   执行主编:田庄

馬世聚,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青年文学》《中外文学》《星星诗刊》等。著有诗集《红》《牵一头汉字出红门》《花是春天的谎言》《在太阳上呼喊》《一个人的祖国》《雪落在母亲的土地上》及长篇小说《困春》等。现居墨尔本。


馬世聚的诗


毒药

 

从一出生就毒我的,是

我的母亲。她以家乡的语言毒我

还用家乡的规规矩矩药我

母亲下毒,味道相同

那是母亲一生的味道。这种味道毒我一生

母亲离去了,毒品仍在我体中

发挥着不离不弃的作用

 

为我下毒的,除去母亲还有祖国

我的祖国像我的母亲,也是从一出生就毒我

她以家乡的水家乡的平原毒我

还用家乡的人情世故和动植物药我

祖国为我下毒,多年来下法相同

那是五千年一贯的下法,贯穿一生

离开祖国,毒品仍在我的行动中

驱百毒而守定

 

我怀念我的母亲

我思念我的祖国

我念着毒经,也给我说汉语和不说汉语的孩子

投毒

 

来自北方的鱼

 

我曾钓过一个潜艇。据说不是,可能是鲨

也钓过一头装甲。据说不是,可能是龟或鲸

我总是在冬天到这个钓点。这个季节这里的鱼,都是来自北方

不能回头的鱼

钓这种鱼,必须以特殊的钩

用清明节那天晚上的月光锤造

我记忆力不太好,是清明节的光,还是另一个什么节的光

说出口就不踏实,要等我钓过鱼穿过响着枪声的耳鸣和记忆

才能明确告诉你。先上一条青衣

从青青的鱼眼能看到一条街道。北方的街道

黑黑的夜,沉默,热烈,影子晃动

我亲了一口鱼,放入海里。让口朝北

再抛,又上了一条红衣

鱼眼中传出的哒哒声,像是金属撞击的马蹄

我从早晨六点开始,钓了一天

钓到次日凌晨,钓了很多又都放了回去

放入水的,不只有活口,还有

一千支钩。我就这样

看着一千条光,从水底

弯弯曲曲向北游去

一千条鱼,从水上

正正直直向北射击

 

救赎厂

 

在救赎厂,有一款安乐死机器

开在救护车供氧机的影子里

春天常常过盛

冬天悄然热情

夏天的灯光,照亮开关和祼体

 

在救赎厂,老人大批量生产碎尸机

秋天为了繁忙不再说话

路灯下的灵魂出其不意

美好的事物,一直被粉碎到千家万户

每个人的心里,有具时尚的尸体

 

在救赎厂,汉字常常被故意救错

尸与诗摇摇摆摆,站在同一场合

如果听到吆喝:“有新鲜的尸体卖了”

你不必在意。出窍的灵魂

来自诗外的尸体

 

银行

 

银行不是好东西就是上帝的东西

不需要你的时候

把你存入。需要你的时候,连本带利

一口气,取出三个你

 

有人非常利用银行

需要劳动力,取出非常奴隶

需要灭绝,取出非常绝户

需要字,取出非常字典

需要法,取出非常法官

需要革命,取出冤假错案

 

再看看一些国家

德国把希特勒取出银行,收到一个二战

日本把东条英机机取出银行,收到一个偷袭珍珠港

美国把里根取出银行,收到一个苏联的破产

澳大利亚从英国银行借了一个女皇,收到一个联邦

中国嘛让我想想,中国的历史非常

我知道在那里存下一个我,得到的不止一个一个又一个

本,可能不是我,利息

可能不是我,影子

可能不是我

 

银行千年,看人做局

需要掂量掂量我是不是一个值得利滚利的形状

如果不值,存下儿子

取出闺女;存下金条

取出草纸。年代一久

已被时间取走

人生账户里,衰老的自己只在纸面上惊艳

 

对了,可以这样说中国

借了一个马克思,从德国,取到

一部剧情的波澜与壮阔

 

 

能哭出一条水路的人,都是福气通身的人

被征来,为国家修造福气

早些时候,为修京杭大运河

找两个人哭。一个在北,一个在南

哭着哭着,运河通了,一直通福到现在

秦始皇知道哭的好处,也到处找人哭

结果,哭出的长城这里一段,那里一截

比运河高出不少海拔以上的风度

但是,有个女人没哭好,哭过头

把长城哭倒。长城砖砌一起,是长城

哭散以后,就是一块垫脚砖

哭得好的人,没人记住

哭得不好的人,被记到现在

 

那时的哭,是真哭

比现在的手段落后

现在,打开云

把想要造福的事和人,往云的两端一写

比如战争花和平鸟

比如幸福水光明岸

一头模拟男人哭

一头模拟女人哭,就能造福

北海南海东海西海中北海

海里游的,都是他们的哭我们的福气

想想今天能享受这么多杂七杂八的福

我都想哭。我哭不好

也哭不坏

我哭,是为那些为我们造过福气的哭人

 

雪落在母亲的手掌

 

母亲去世前的最后一个冬天,雪

落在她的手掌,没有化。我问她

为什么不化?母亲说,在手里化的是雪

在手里不化的,是花

那朵冬天的花,在母亲的手掌

开了很长时间,洁白晶莹明亮

后来移到我手里,我感到一丝

冰凉

它就在我手里开了一冬

越看,越像母亲的笑脸

母亲说,每一场落雪,都有一朵花

只要用心,你就能找到它

母亲去世以后,那朵雪花不见了

以后的冬天,每一场落雪,我都到雪地

找一朵雪花。找到的时候能听到

母亲笑着说,对,就是它

 

雪花下的红马

 

大地上一条

短暂的血色河流,在秋春两岸之间

发出奔腾的

马蹄之声

我骑着冬天而来,骑着

自己被冰封的热血,骑着火焰

把飞舞的雪花,穿越成时间隧洞

消失在人们快速遗忘之中

如果谁挥舞皮鞭,叭叭

把一条河打得遍体鳞伤,雪花中的红马

不是愈合,而是一条无限深的痛

让忘却的世界,血淋淋苏醒

 

丁,我们那里没有这个人

 

我们那里没有叫丁的人。晚上去敲门

的强盗,你们是不是要动下脑

到历史里逛逛,每个叫丁的人一到壮年

就像猪一样,撵进杀猪场

 

我们那里已没有叫丁的人,即使钉子

也没有。凡是长得和钉子相像的东西

钉子人钉子事钉子物,都被捉进火葬厂

近似的图片,也被烧光

 

我们那里没有叫丁的人。以前有过

丁子,玎子,还有一些

盯子酊子奵子帄子饤子忊子

在长成爷爷前,就已消失

 

一个钉子因生的钉子多,被锤子打折

又因生的少,被榔头敲弯腰。晚上敲门

的骗子,我们那里已没有叫丁的人

门上的钉孔凄凉,被风吹出哀响

 

 

让白雪红日降落的一座城

 

用石头做成的城

是一座吸雪石,又是

一座吸日石,号称

能同时

让雪和太阳坠落的城市

 

我不是日,也不是雪,但它

把我的脚印吸了过去,隐没在

大理花纹,我离开以后

它还在那里沉着

像个卧底

 

如果你的名字含雪,你也尽可以

在那里降落

如果你的名字含一线太阳的基因

你基本上不让身影

从石中穿过

更不会踏进一只脚

 

当足够多的雪花溶成石中一条河

河水每天都要淹没一次日出

那个时候

谁还在乎河中鱼,是不是有三种颜色

谁还在乎我的脚印,是不是开花结果

谁还在乎那些百姓,是不是在吃

流水的水席

 

雪,是小意思

而一座城市有多少条河,才能

淹没一地不能准时报道的日落

才能通过细数鱼的死亡,来推演人生的战场

才能用雪花打造一匹白马,一匹不会游泳的白马

和我的脚印重合

驮着被河水冲走的朝代

数一数,一个两个三个

 

五月:打开

 

五月是来电的月份,我打开大门,提熨斗

上街找相好。满大街都是提着熨斗

找相好的男人

过去的四月,残酷一个世纪,培育出

不可思议的男,不顾生死廉耻,把电头

插到胸,女人的胸,像插正义和

委屈。那里

是五月桃源

一片一点,那里

是电源

五月的爱发电

女人伸手摘桃叶,刚刚睁开眼

的叶,被男人一熨

是一张躺在手心呼风唤雨的袁大头

四张桃叶是四张

老人头。我饿,要熨的是白菜,一麻袋老人头也换不来的

白菜。五月,桃叶总是和官兵的钢盔一样绿

绿一通宵

桃枝总像男人刮光的脸,一光到底

刚熨几张,桃叶光了

怀里揣着电熨斗的女人,也来

找相好

“你相好了吗?”她们礼貌地问

“一个有点少。两个吧,两个并联!”

她们把电插头,从

我的左耳插入、右耳扯出,再插进另一个男人的耳朵里

男人不摘桃叶

男人在大街捡石子,被女人一抚摸

熨成一个节

攒够一串珠链,戴在脖子上

五月一到,细长脖子挂满的项链,像一架紫藤

沉甸到胸

石子捡得多的男人,让它和长发一起护腰

色彩也好,有祖母绿,中国红

红到雪莲白,就白成李白床前的月光

红到丈二青,就青成多雨的江南小巷被水密封的小宛

找不到相好的女人,熨过的石子是重的

也是黑的

我看到一位男人,提着熨斗,急得直跺脚

忽然拿起电插头,拼命插肚脐

血顺着腿,流传他沉甸的哭声

无叶可熨,他熨自己

捡来的石头,一块熨成铁环,一串熨成锁链,锁就近

能逮住的女人

我还看到一个团体,围成圈

把一块石门板熨成炮弹,贴上红封条,用神圣的老毛驴

驮着,徒步支援

战争中的俄罗斯。另一个团体做同样的事

去乌克兰

 

五月,我把大门打开

五月,我可以光荣

不带一丝羞耻地宣布

我是今天戴着口罩戴成的最饥饿的诗人

没什么可吃了

就把前几个月捂得发霉的字典

搬出,打开,熨平

再把字从页面搬离,晒到大街

像三十年前的父老乡亲在大街晒玉米

井字街,川字路

晒成一行行内外有别的粮食

春江月光是好诗,有味

锁链炮弹是坏诗,有病

杏青桃红是好诗,有色

病毒人灾是坏诗,有罪

五月的诗,香,当粮噎死

硬,挡坦克轧死

五月的诗,风光,荡不开枷锁

五月的库存,除去口罩

还有一杆被黑夜开过光的三节海钓大竿

像冒着烟锈的三管老猎枪

我找来相好的好女人,一起,熨

一管熨锁链,打开相好的辫子

一管熨封闭的城墙,打开相好的胸

一管熨全世界的坦克,打开相好的花枝招展

 

 

战争到来之前

 

战争到来之前

多写几首歪诗,多写黑夜黎明

也写即将发生的战争,写男人的肌肉双拳

写女人的乳房流水落花躯体

写枪,写炮弹,写爆射

写外交官,写内卷

写明清的宝剑和万人之上的座椅

写血红色日出

写乌鸦内幕

 

战争到来之前

多到墓地,征求地下人对战争与死亡的看法

如果不被隔离,就坐飞机

去埃及征求法老

如果害怕飞行距离和高度

就地征求孔子、秦始皇

征求坟头上长青草的老爷爷老奶奶

征求坟头没有高出地表的那些

吊死的人

被铡刀铡成两段的人、喝毒药的人

被枪决的人、被割裂的人、被国家机器绞杀的人

被一座山压住五百年的人

征求有墓碑的人、无碑文的人

在历史尘埃中砥柱的人

顺便问一下,如果战争发生,你拼死与他们为伍

他们会安排给你什么样的住处

 

战争到来之前

多看几场芭蕾舞

看《一个中国诗人的人体辞典》

看《乌合之众果》,看《花是春天的谎言》

看《困春》,最起码,也要看看《一个人的祖国》

看看堂·吉诃德天鹅湖

战争之前的戏院,票价都不高

你愿意看,就有人免费演

 

战争到来之前

多做爱,但不能下贱到强奸

如果能说服睡美人,就和睡美人

能说服虞美人,就和虞美人

还有白雪公主,别忘了长辫子、灰姑娘

女诗人啊,王子只是童话,帝王是一厢情愿

即使爱上你,皇冠仍是一件砸平脑门的板砖

不属于血流四溢中的理想

未必

砸你头上

 

战争到来之前

多和父母说句话。记住

你只有一对父母。土地神不是你的父母

天神不是你的父母,除父母之外的任何

人、物、口号,即使枪口顶你头顶、针头

插入你大脑

但毕竟、终究、一开始、到结束都不是你父母

多和父母说句话

说说他们的正常非正常死亡

说说你出生时的旗帜

说说你的感谢

说说你活了一生,活出的立场不是你的思想

 

战争来了,你的使命不是战死就是误杀

你知道那些诗,那些芭蕾和音乐

及你有机会做的爱……全都是瞎耽误功夫

说到安慰,也不过是合上双眼的一瞬,感到

你在这个勾心斗角的世间,没留下多少遗憾

只留下可能:你没有死

你在战争前做的一系列风流

就是一首诗,一首特立独行的歪诗

把天下写诗的人

歪得要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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