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梦鸟

先祖庄周以梦蝶闻名于世

有人说，这是美学原理上的变形记

或优雅，或神秘，或带有禅意

我继承衣钵，最初常常梦蝶

走的路多了，想的东西多了

我开始梦鸟，或者说是鸟开始梦我

鸟梦见我时，总是默不作声

好像应验了此时无声胜有声

我主动言说，自己曾经梦蝶过

但更多的时候是梦鸟，因为

我本身是一只笨鸟，唯有先飞

我梦见鸟时，不禁雀跃欢呼

浑身张开羽毛，甚至长出隐形翅膀

南来北往，承受光的映射

且自带一道原色，天空可以作证

为此我将自己命名为一只飞鸟

我梦鸟，或者鸟梦我

其实已经不重要，关键是

被梦点醒时，仿佛是神灵的旨意

瞧，天地正在选择修辞，且充满光

披上光芒的我，此刻变成为一只神鸟

在光影交错的镜像和景深里

我和鸟在梦里，如此这般相遇

俨然两束神奇的光，是进化

还是开化？我和鸟都说不清楚

却构成为另一个庄子梦鸟的传说

大雁或者我

偶尔抬头，邂逅久违了的

排成人字行或一字行的雁群

一边飞着，一边发出嘎嘎的鸣笛

疑是白乐天从大唐那边传来回声——

风翻白浪花千片，雁点青天字一行

髙高的，唤醒了我的审美味蕾

它们把快乐闪烁于浩瀚的天地间

那声音在呼唤着什么，又在传播着什么

此刻，感觉自己就是一头大雁

把孤魂放逐于南十字星空下

好比大雁千里迢迢向南迁徙

都在寻找温暖的去处，都想放怀于天空的

湛蓝。只是深感浮生有点孤寂或落寞

伴着阵阵雁声，一阵风猛地吹来

撞响我的静观，雁群里突然找不到自己

到底是我非大雁，还是大雁非我

毕竟的，大雁没有生存的重负

大雁可以不懂人情世故，置身事外

大雁可以傻傻的，不用整天想那么多

哪怕我倾心于大雁那样翔舞的自由自在

但翅膀是隐形的，想飞的时候

姿态常常痉挛，下意识抚摸沉重的肉身

方才发现，原来自己并非真实的大雁

还要抓住缰绳的语言继续策马江湖

天空之城太大了，比照我居住的

车水马龙的都市，还有蛰居的空房子

显得多么渺小啊，抱紧自己时

回首，谛听着渐行渐远的雁叫声

视线恰好正对着季节虬枝伸向天穹

而地球照样在自转和公转

大雁还是大雁，我还是我

我的江山依然辽阔着自己的辽阔

问题域

在悉尼过得好吗？归来之后

有朋友常常问我这个问题

怎样回答好呢？不想传递雾霾的语言

说好，友人会追问：外面月亮真那么圆吗

说不好，又会将我一军，为什么非要走出去

触目皆是悖论啊，问题域像波浪连绵袭来

还是干脆利落点，哪怕回答了等于没回答

如果光影尚未画出圆满，就留白吧

认真地说，在悉尼居住和在家乡居住

其实是一种互补，我更愿意它们

只在我的想象或期待视野中开阔起来

前者不就是我主动出击的情人吗

后者在我出生时就已注定叫母亲

在两者的夹缝中穿梭喘息，总有

距离的差异，但每条路都铺满暗示

当我静坐在时间的阴影里

必要的抒情如同莲花盛开的慈悲

先问天空，飞鸟的翔舞是否叫自由

再问大海，游走的鱼儿会是什么心情

这算是问题吗？唯有自我解嘲

好在看到我喜欢的风，总是满怀善意

持续从不同方位跑来，跟我打招呼

一朵朵云彩，随之飘呀飘过来

在不经意间，又降临一场喜雨

身 份

我是一个满口地瓜腔的闽南人

时常穿行在南、北两大半球之间

居无定所呵，朋友们喜欢开我的玩笑

要么拿我这个流浪汉戏弄一番——

你是飞鸟族，你是国际友人

你是一只“海龟”，你是边缘人类

甚至把我当成一头孤魂野鬼……

说真的，棋已经走到这一步

相非相，仕非仕，马非马，卒非卒

果真要让我供出自己的身份

只好说，我是一个不东不西的东西

我非我，我什么也不像

我只想活得像我自己，并且

遇到原初的那个自己

南十字星空的弯月

甲辰龙年腊月初五，癸酉日

周末入夜时分，信步走向阳台

正好撞见天边一弯新月，如在眼前

看弧形的上弦，有种耐得住寂寞的自在

可以肯定，它不是老舍笔下的月芽儿

更像是西洋画中静物写生的一根香蕉

当我眯着眼眸再细察时

仿佛看见舞蹈演员或体操健将独步昊天

在瞬间定格的身姿，连同整个虚空

猛然呈现在我的眼前，带有某种隐喻

其实，这只是交流光明时蹈虚幻化的美

当我试着睁大眼睛仔细端详

天啊，我发现一尊身穿袈裟的佛像

定睛一看，不就是弘一法师吗

上边还有一道叠影，不，是吉光

难道弘一法师早已光临南十字星空

置身于南半球的大都市

很想看看同一片天空下的新月

到底与北半球有什么不同

总是说不出所以然来，一直悬搁着

往事依稀。收拾这烟尘的世界

那些弯弯的孤独和朦胧的美，该如何安放

2025年1月4日于悉尼家中

下沉或者上浮

下沉的时候，你把自己置换成一艘潜水艇

以低调的角色在水底调整姿态和航向

哪怕随时可能遇到暗礁，乃至暗流汹涌

你想寻找的奇迹一时线索不明

上浮的时光，你以巨帆张扬的风姿

犁开一片蓝天，掀起千堆雪浪

即便是孤帆远影，依然直面风狂雨暴

你把时间缤纷的色彩，投射到自己体内

在上与下的夹缝中，你抓住到什么

在沉与浮对垒的地带，你该如何应对

下沉与上浮，沉下与浮上，如此交替出现

镶嵌在同一画辐里，只是这世界未曾一刻静止

以上下以浮沉来回折腾，连做梦时

你都在呢喃，重新探寻独属自己的线路

该鼓翅的时刻终会光临，那时菩萨现出金身

不论远近高低，都投注一束束惊异或艳羡

月光下与酒对话

一壶酒坐在一片月光下

与我眉来眼去，窃窃私语

它知道我的心事是长在脸上的豆

还知道我的梦与李白当年的梦不尽相同

酒以真诚透彻一种异质的香味

当我和酒谈古论今时，酒以其脉脉温情

渐渐浸染我的五脏六腑，并说出

心里话：可惜你迟生了一千年

否则你和李白肯定是哥儿们那种，接着

又告诫：你不能像李白那样对影成三人

因为这属于李白的专利，尽管千年前的

花间一壶酒，是李白想象虚设的情境

酒通人性。一壶酒涨满一片月光

它带着高粱、小麦的朴素，柔声细语说道：

你的优势是把孤魂流放于南十字星空下

李白没有此经历，也不知道地球上有个澳洲

如同他从未玩过手机，也不知晓网络诗歌

单凭这一点，同是醉饮一壶酒

你涨满的月光，自然更大更辽远

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啊，令我齿颊留香

飘飘然好像走向无极，连大千里的月光

都融化在一壶酒中，所有的梦想银光闪闪

而所有的苦难像笑靥，都泛溢酒的甘醇

黑系列：作品21号

把白昼睡成黑，直到星光在头顶呢喃

又把黑睡成白天，以黑白轮回打发光阴

翻过这页是黑，翻过那页是白

其间省略过许多繁琐的细节

再往下翻开，竟然孵出一场蝴蝶梦

扑闪着蓝色翅膀，形同酒后微醺

有一页是过渡的，空空如也像天书

暗藏玄机，其实最适合随意挥洒

律动的密码，连缀成一串佛珠

以圆满昭示，垂挂于心空的切点上

黑系列：作品22号

说真的，白天除了白还是白

还时常躁动浓烈的火药味

从现在开始，我更喜欢夜里的黑

哪怕坐在黑夜的最深处，甚至

四面被黑紧紧包围，有人认为很危险

其实最危险的地带往往最安定也最畅快

毕竟还有灯光、文字或者酒陪伴着

隐身在黑夜，喜欢的理由起码还有几点

譬如，可以把喧嚣交给静谧的万籁

打开的翅膀交给舒展的心空，抑或月色

交给正在构思的一首诗，以及

刚刚沏开的那壶香茗的袅娜……

天地何其苍茫呵，唯黑夜不愠不火

这时的肉体和灵魂总算相依为伴

把笼罩的黑用来填补时间的空白带

倘若侥幸醉梦一场，黑不就适得其所了吗

黑系列：作品23号

黄昏不由分说，三下五除二

就把余霞拉黑了，海平面慢慢昏暗下来

波浪掀开一面黑色的丝绸

唯涛声依旧，此起彼伏

眼前的海不是白天那个海，但还是海

表情如此孤绝，恰似一个幽幻的大容器

看不见航行的船只，也看不到海鸥海鸟族

蓦地想起，海那边刚刚沉睡的大都市

此刻，夜游者无处安放的心事被风吹皱了

远处的航标灯与零星的渔火在迷离扑闪

黑得出奇的海，仿佛宇宙的修辞

所有的光阴，似乎都汇成了缥缈的场域

黑系列：作品24号

夜晚，打开书籍报刊，笔记本

还有刚收笔的那幅墨迹未干的心画

它们构成的魅力，都是黑的

白天，内宇宙不为人知的秘密

午睡时跟着躺在床上的静黙世界

一种神秘感，也是黑的

镜像里的头发，眼睛，服饰

皮带，皮鞋，袜子，周身缀满了黑

如此境况，从黑色里读到另一个自己

还有黑骏马黑玫瑰黑咖啡什么的

这些事物的气场和光感，同样是黑

生活的说明书，原来与黑有关或无关

黑系列：作品25号

手持黑夜特别签发的通行证

沿着时间的河道蜿蜒向前

径直指向看不见尽头的远方

如梦的幽谷，阴影从另一种时间

次第传来斑驳的声音，像有人在询问

宇宙中的其他星球是否有生命存在

置身于混沌中，发觉眼前有诸多事物

模糊不清难以分辨，一些无从释怀的

悲伤、苦闷和无助，禁不住从时光侧面

不由分说地跑来，如影随形

一个人，在如此盛大黑夜里踽踽独行

该如何安置这突如其来的美丽痛感

飞翔或突围，总有属于自己的线路

恣意铺开的黑，撒开一张罗网

作为网中的羁鸟，任你飞得再高

哪怕在黑色背景上，打开翅膀的光

也飞不出尘网，最终还要

自觉返回到原来的空房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