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傷

 

你不知道你的身體告訴了我什麼。

 

之後很久，我依舊認出你

雖然那天你的表情，頭髮

和混亂的衣著

都出奇地沉默---但 

 

那時，我曾將耳朵貼近你的小腹

像聆聽胎兒的心跳

其實

我想聽聽比胎兒，比受精卵

 

比慾念之起

更早的心跳聲--但你

你渾身傷口地站起來

離開我佈滿傷口的房間

推開喑啞哀嚎的門

行走在這渾身是傷的城市

 

像靈魂掛滿了琳琅勳章

的一個陌生男人：

「那些凡人之眼

看不見的痂與疤....」

我說，我認得你

 

因為那些傷

我們彼此認得。

 

2013，5／2017

 

 

 

2. 一樣的房間

 

你旅行過地球發現

沒有一個旅館房間是一模一樣的

但每個醒來都是一樣的

不管有沒有morning call；床單上

被攪亂的白是一樣的

從窗簾縫透進的陽光是一樣的

從漱口到吐出一口溫溫的

髒水是一樣的

 

手握著房卡帶上房門是一樣的

拖著行李走向大廳是一樣的

 

在那裡聚集或者只是恰巧經過的

旅人漠然的心

 

是一樣的。

2016，4，15／2017

 

3. 火

 

聼說骨頭會記錄人生的一切。

當他們將屍體塞進火爐

再托出來，不消幾分鐘

你就看到一副潔白的舍利

 

你伸出手中那根棒子

翻了翻

説：怎麼

 

沒有舍利子。

2017，5，23

 

4. 遇見一個叫 De javu的男孩

 

路過一家叫De javu 的餐廳。假日的下午，那些

看似心事重重的侍者們

在桌上擺放心事重重的

玫瑰和菜單---

 

其中有一種飲料叫De javu。記得和一個

男孩，和一個也叫De javu的女孩

共同點了一杯

三人嚐了幾口

 

之後便都轉移了話題

譬如：De javu的發生

是這個物質世界

的軟體被駭客入侵時

所打的一個嗝。

 

「而飛碟的出現

則是隱藏天空的一則木馬程式...」

等等。

無法形容的那一杯

 

De javu，像躲藏在水果酚的甜味裡的酒精

像飛翔陽光𥚃的雨

像行在水面上的魚

彷彿宣告著：奇蹟，

 

這一切都是奇蹟....。奇蹟發生之後

我們各自搭

De javu號公車回各自的城

各自沒有De javu 的生活

並在多年之後各自不經意想起：

 

原來那個下午我們經歷了De javu---

但那個始終沈默的男孩

因為一杯De javu

 

顯得無比真實。

2014，11/2017

 

 

 

 

 

5. 一個人的Valentin's  day

 

早晨走在平日走過的人行道上

青苔盛放在微雨中

足跡陷於萬物的縫隙，有某個時刻

我，就只是我的行走

 

像一張終於被時間完成的毯

完整編織了曲折的森林小徑

沿途的水湄，蟲豸和樹根

開放於葉尖的花朵

不動的雲

 

想起一首老詩：

行道樹保不住他未熟的果實。

 

---我的心

必須遷移

往更人煙罕至的僻壤

 

好在Valentin's day 降下的微雨中

偶然聽見果實

完整自枝頭

熟落的聲音

2015，2

 

 

6. 葉落的意志

 

你以為秋天是偶然走到了這𥚃？就

隨便留下了？

就成了你眼前靜謐的伴侶？

 

其實每一片落葉都不是路過

它們都曾誓言落在

它們目前躺著的位置---

 

像刺在大地上的刺青

看似無意浮在你的胸口或臀溝

以針尖般，細密底聚集的

 

疼痛形式

的意志

 

和時間對抗---當時間如風吹起

 

拂過之處摧枯拉朽

我們就都各自浪跡天涯

各自行行止止

各自躺在

 

目前各自躺著的位置。

2016，9，20于愛荷華

 

 

7. 飄洋過海來看你

 

偶然重聼這首歌

發現重頭到尾

我就只喜歡這一句---動動盪盪地

飄浮不定的洋，終身過不了的海

永遠到不了的遠方---

 

人生許多的斷裂時刻

你辦簽證拿機票收拾行李

跳上開往機場的車---不曾自問

為什麼總同一個遠方？遠方遠方遠方

遠方究竟多遙遠---

 

總是那個自願繫住你的人

居住在漫天風沙的城市

也許正收拾完行李

扔掉瓶裡乾枯的花拔掉思念的插頭

帶上門前

又回看了空洞的房間一眼

然後飄洋過海

 

就飄洋過海了

於是你們在三萬英呎的高空

瞥見過同一個夕陽之後

各自陷入與這世界

 

各自押韻的夢。

2017，2，20 in Taipei

 

 

8. 游泳池

 

他第一千次下定決心學會游泳。

立在一汪人工藍的池水前

他同生平第一次立在岸邊同樣恐懼

絕望，不解

：人不是打從娘胎裡來？

 

---人最早的記憶便漂浮在羊水裡？

他望進那已浮著幾個人頭

生出幾處水花的池水

看見了其中的屎溺和各種人類

的體液和排泄

充滿細菌，原蟲，灰塵

氯，殺菌劑和漂白水

 

像一鍋混沌著宇宙的原子湯

黏稠，高熱，躁動

有人如一道閃電跳入其中

開天闢地

 

炸出了生命---

終於有人生出了了鰓，有人長出了鰭

有人指趾間有蹼游得飛快

有人溼漉漉地爬上了岸

晃著渾身危顫顫的肌肉

朝他招手：

「還不下水站在那裡

 

發呆幹嘛? 」

2015/2017

 

 

9. 初來，乍到

 

地球上還有什麼地方

你不曾到過。我是說

人類，真的到過

燃燒火種埋鍋造飯

體液直接洩入土壤---

 

我們一開始就被彼此眼神吸引

靈魂的窗，正對著彼此陽台

而忽略徹底徹底忽略

窗後的天空

 

天空的任何一絲縫隙

或者皺褶---

我們關上裝飾繁複的窗

我們把心留在房間

鎖上門，進入電梯

然後，靜靜等待

門緩緩關上，我們各自站在遠遠角落

 

卻以為那是世界中心---

我們攜帶沈重的同等速度

緩緩下降的方形棺槨

下到地底

地層某處---

 

（門開了）

 

：我們應該先認識礦物？

溫習時光沈澱的記憶然後，才是植物

幾何形訴說的精靈

然後才是夜行

和向光的動物---

但我們只被彼此的眼神勾引

當我們來到，初來乍到

 

我們已經關上一切開關走出房間

在地球的某一點或任何

一點，我們

總是以為

自己正站在世界的中心

 

---直到

命運瞬不及防從你身邊掠過

搶走你所有一切

翻遍你口袋--

或者，我們至此才能完全明白

 

原來每一個允許來到這世界的人

都必須

保有他的

 

一無所有。

2016，9，2

2017

 

 

10. 老靈魂

 

初遇時我的靈魂就已經很老了

輪迴得疲累已極了

之後，只會更老更疲憊---

每一世的盛衰興落  愛欲情仇

如累累花屍

伴著我心上厚重的蒼苔

掩去一世又一世

熊熊的記憶

 

我自出生就就明白

愛需要很大的力氣

需要直見性命

需要

生

    死以之---

 

需要淚流如大地之靜河     山巔之暴雨；

需要赤足奔過黎明前的荊棘之野

需要風霜雨雪的凌辱鞭笞

需要曝屍時光的冰封北極

需要命運的飢餓之獸

沿著我屍身被拖行過的路徑

前來挖出我胸腹間猶自溫熱顫動的肝腸---

 

需要靈魂渾身痛楚地離開寶愛的肉身

在中陰界忍受

更多尖銳如割的知覺和茫惑的光

然後在感覺漫長如好幾世紀

的七七四十九天    又九個月後

來到另一具肉身

 

重新點燃愛染之火----這時，

我遇見你。

-----我知道我會遇見你

我其實是

深諳

輪迴

 

之苦的…..，但我明白

我是守約前來

為曾經答應過你的

要如此這樣

 

再愛過你一遍…。

 

                       2004

画 作 
































沉沒的稿


樹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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