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二五年第一期
栏目主持:杨炼
主编:杨炼/轮值 唐晓渡   执行主编:田庄

王哲,笔名何杉。

1995年,本科毕业于华东师大中文系.

2015年硕士毕业于南洋理工大学中文系。

移民新加坡二十年,目前是教育部属下南侨中学华文教师;也是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学博士候选人。

2020年,作品《未至之境》发表于《单读25-争夺记忆》;

2021年,获新加坡金笔奖(诗歌奖)三等奖;

2022年,第一部作品集《一个时刻》由新加坡新文潮出版社出版。

2022年,译诗《耶夫宁与维克多》等发表于《今天》;

2023年,第二部诗集《平庸之作》由台湾尔思出版社出版;

2023年,组诗《悲歌》发表于《今天》第140期;

2024年,《一个时刻》获新加坡文学奖“最佳首部作品”提名,《平庸之作》获新加坡文学奖“华文诗歌奖”,同时获选参加德国法兰克福书展。


何杉的诗


幸    存

 

用什么比喻幸存者的处境:

冬天,在冻僵的田里找谷粒的麻雀。

 

在涌动的废墟里,有人翻找旧杯子,

一只手召唤他,有什么更值得拯救?

 

在你的废墟里,我努力存活

但是有很多废墟,人们很难一一地站起来

那些翻卷着的鲜花,回音一样彼此模拟。

 

在我的文化里,忌讳谈论死亡。

“他离开了”“她老了”“去了别的世界”

听上去像是雾气漫过河堤,让我们假装

一切都还活着,只是我们变得老迈。

 

一切都是我眼睛的纪念。假装我不曾

目睹她们怎样被剥夺,或赤裸着

穿过大街。羞耻是昂贵的,她们无法负担。

 

把逝者的名字穿在身上,把逝者的

照片穿在身上,把说过的句子穿在身上,

把晨光的碎片穿在身上,把难忍的

咳出来的回忆穿上,穿在赤裸的皮肤上。

 

幸存是一场灾难。比死去更沉重。

明净的白银纱线从死者口中

吐出,她们的灰发再度编织起来。

一个柔和的嗓音走着单向线条,走向

宏亮的终点。在那里人们相遇。

 

在涌动的废墟里,没有什么

不是一场毁灭,没有什么不是痛苦的中心。

死者伸出手来呼喊你,而我们的灰

终将和他们的灰混在一起。

其他人类

 

整个下午,他们敲敲打打。

在隔壁的门后面,有什么

需要反复修理:

我想建议他们将之丢弃

并换上新的手臂,

旧勋章可以取下来清洗。

但如何修补断肢?

 

有什么朝中心聚集----

胡须一样卷曲,肮脏的云

降下丑陋的言语,

倾泻在楼与楼之间,

人们不得不穿长筒胶靴,

好让良心保持干燥,

但要如何修补假眼?

 

工地假人混浊的双眼转向我。

说:不准通行。

他不能被贿赂,不能被爱

圣诞灯饰一样耀眼,

路边的守卫者,可贵的诚实。

人们在泥浆里对话,

声音大到让彼此变聋,

但要如何缝补声带?

 

有人躺在睡眠里,等着

拍卖会上一群食腐的动物前来。

烟雾大笑着;

他们的脸碎裂

灰色的鸟从其中散逸。

这像个游戏,这像个游戏,

像我们玩“什么是恐惧”。

一边玩,一边抑制住恶心。

但要如何缝补睡眠?

 

一切追逐我们的恐惧,像烈日下

庞大建筑的影子,吸引、威吓

陷阱在等待。

人们会计算时间的流逝,

用来量度悲哀的重量。

但没有人愿意等待,

没有人,愿意承认

我们将如灰烬一样闪亮。


 

 

词    媒

 

你是动态的。

你是万物的塞子。

 

吞没我:成为你和世界的隔墙

总也不荒颓,总也不倒塌。

吞没我:绿色在荒地上大量燃烧

某种淡淡的甜味充满口腔。

 

吞没我,成为一个塞子,软木的

峡谷的塞子。

在山谷里,溪流成为潭

潭领受光线,幼兽前来饮水。

 

我将塞紧一切,

不让秘密逃逸到这个世界以外。

所有秘密,人的秘密

将在里面发酵,成为痛苦的泉。

 

 

 

 

睡觉前,记得

把煤炉盖好。

不要让炉火的细语

传到无知的耳朵里。

 

 


 

 

无论在哪里,人们总是

为肉体寻找更美好的形式

 

无论什么时刻,植物总在

安静地沙沙地伸长手臂

 

寻找一个声音

当周围陷入紧密的暗

 

那声音铺展着,像雪落在大地上

必须站在那声音里

才能听到它

 

回旋着,叶子上的孔洞

来回放大、或缩小的脸

治愈了近视

 

世界并不因此更温顺

但这是洗净的力量

 

你睡着了。双臂栖息在树顶

影子和翅膀晾晒在枝条

 

在寻找美好肉体的路上

卸下它们,或它们遗弃了你?

 

除非静默俘获了叹息

词语以可观的速度塌陷

 

除非你的喊叫成为

悬挂在林中唯一的亮

 

世界以嘶哑作答

他的喉咙已被紧紧堵住。


 

 

人们相遇在极度的渺小中。

 

荆棘的刺

沙的内核,

银鱼眼、叶瘤、迟疑和迟疑

字节的空隙,话的留白,

无法量度的缠绕

 

从彼此的嘴里

饮告别的酒。

是什么,阻止了结构性的倒塌?

在停顿中增加一个停顿。

在送别的途中,

什么都是缤纷的。

 

我们总是相遇。在渺小中

品尝那渺小。

不确定性增加了,

一大块丝绸包裹着一个形状,

它显示出瘦削

像狂风里的房子支架。谁

在乎两根交错的旧木头----

 

无知的钟

摇晃着,旋转着

但没有音色:被夺走了喉咙的

歌手。

人们看着它唱。

是的,死亡

是人类的塞子,

而你,是万物的塞子。


 

 

灯塔随想

 

来自一次缺席

来自陡然的空白涌现

来自中央的雷雨采集者。

宁静创造、宁静也被创造

宁静在等待。

 

无论什么角度都保持安详

以对抗海岸线:

崎岖的延展将你

推送到

不再潮湿的眼里。

 

海从背后升起。

湿漉漉的白昼在雾里。

一个缺席日,没有谋杀

没有呼喊,没有被抛弃的,

海水啃噬着基岩。

 

在雾里,每个人

都像天使,都润泽

或----迷惑——所有纵欲的骨头:

这没有节制的白

这无缘无故的忠贞。


 

 

睡眠动力学

 

我们从另一端走向自己:一个撑伞的

老年----我羞于这样被提及:老年,或暮年

有种抛弃的味道

主啊,我不害怕因为年老而被遗弃。

 

当我们走到边缘

看见大河,我们走进大河;遇到

沼泽,我们踏进沼泽。

我们不脱靴,不回答问题。

一个需要被眷顾的老年

是把旧椅子。

 

每天,无数次割断自己的梦,

又无数次拾起来缝补。

睡眠奖赏给疲惫,

平静的死亡回报给辛劳

我们的枝桠正变脆。

而我没有什么好建议送给任何人。

 

想象源于绵长的梦

风扭动,烛火浮现

从另一端迎向我。

这并非幻觉:

当我们遇上彼此,

一个戏仿另一个的枯萎。

 

出于仁慈,另一个保持沉默

如同死去的晶体管收音机,

吸收了播音员,或吸收了嗓音

沙沙地,空白转动。

日子流逝,

再也没有新闻了。

 

一生中有两次旅行:

出走和归来。

每一次,不必要的快乐包裹着我们

但好奇心不会被消减

它像水晶吊灯,单纯地闪耀。

噪音减弱,

微风在聒噪。

 

这是未知之境。

谁都不能预先造访。

你将怎样描绘一种旅行风格?

谁在泥浆四溅里横过市郊公路?

对一张旧车票的搜索令

已经发出,

我们努力向老年逃亡。

 

然后向暮年。

我们向自己走去。

这是对称的,无限分割的世界。

你呼叫,却没有回答;

在暗中,我们走向大地;

明日反复打开。


 

 

我看见一小团纸在街上翻滚

 

我看见一小团纸在街上翻滚:

又一天脱离我。等待将被拉长

彷佛影子远离自身。

 

它被命运牵扯而去。

有个掌管废弃物的神在放牧。

 

有什么正拉扯我的脖子?

那属于我的微物之神,将我带到这条街边:

谁分得清更早先的移民----

有些鼻尖更圆、颧骨稍显扁平,

或只是一种想象?

 

我们习惯被拉扯着走,

歪斜地、扭动身体。不受控制地被拖过街道

在水洼里陷住,

慢慢被浸湿,变得柔软然后分解。

 

这个傍晚,一小团纸被吹过街道。翻滚着。

一个不可知的宿命。

接手了这个黄昏。


 

 

一个爆炸向我滑来

 

一个爆炸向我滑来,

像孩童通过游乐园的滑行水道,

小型花束向四周喷溅,

他们为不知何时的

抵达而尖叫。

诺亚瞥见了巨浪,

动物们拽着船舷一起大喊----

啊,终于来了!

有时,一个预兆未必变成

最终体验的真实。

 

一个爆炸将要举行,

我只想倾听寂静

或许它将我从世界剥离,

和暖白色灯罩下的晚餐道别

和走廊上奋力生长的辣椒道别

和逐渐锈蚀的旧自行车道别

和丧失步调的性欲道别

和我的声音道别

弯腰和影子道别

有时,一个断裂未必形成

崭新的真实。

 

一个爆炸,一个自我的仪式。

辐射自内向外铺展,

轮子沙沙转动,

一个轻微的爆炸,在脑海里展开

变聋,然后重新

得到完整性。

与环绕四周的夸张

道别,道别。不是表白

无数次重复的言语,

难忍的空洞,

谎言、铁丝网、攀附

有时,一道障碍未必阻挡

其背后的真实。

 

一个爆炸:警察们赶来

把这个想法团团围住,

装进玻璃瓶,

但无法杀死它。

像白色泡沫,聚在海面上

寂灭然后重生。

有一只猫

在我头脑的房间里闲逛,

拨弄着玻璃瓶、玩火、抓窗帘,

迟早会引发

一场爆炸,迟早将毁于一次

无法终结的哀恸。


 

 

隐形帽(一)

 

一个捧着瓦罐饮水的君王

是否在意别人怜悯?

这些问题

长了皱纹,像干涸的

盐湖。

在其上签名,

解释你的所有权。

 

在随后的乐园里

我们将重新遇见彼此,

重新学习安静。

用羽毛来爱

和用螺旋石来爱

是等价的。

 

某天开始,“说话”变得奢侈

句子被折迭出售。

失去姓名

缺少形状

活在单一的弦上,

我们将发明梦,

是的,我们已经发明了梦。

 

是的,寂静可以被制造。

一棵树把风当作

语言,像这个星球

旋转是语言。

而失去,是我的语言。

你了解箴言吧?

没有重量,但

可食用,或拯救。

 

一个饮水的君王

如果隐形,谁会发现你?

自由,没有什么能穿透。

谁能签下合约

预留所属权?

没有人能彻底拥有你,

像任何一个傍晚

六点多几分钟。

 

决定告别。

于是她摘下帽子,

盖住了世界。


 

 

隐形帽(二)

 

无尽的勇气,你

给我许诺,

赞美攀过铁枝,

赞美那么

稀有。

 

一个流畅的单音

在虚空尽头。

等待啊,等待拉长了

时间。影子

远离自身,

我渴求。

 

越过冬青篱笆

逃亡像一袭白长裙。

沉睡的羽毛:匕首

或信使,在书架上。

落满了灰发,

赞美被遗忘在

下一页。

 

拔出牛角月亮,

欲望之泉将

漫溢。你开始遗忘了:

很久前的会面,

你奔赴而去。

门已锈蚀,

询问的眼照亮,

扰动已发生。

 

十一月的残忍

正把十二月浇灌。

皱纹里,枯眼

等待收割者前来,

许多个此刻

许多人

在同一个刻度,

饮同一杯。

 

一只微笑的手

搅动了河水;

收割者越过人间,

无可阻挡。


 

隐形帽(三)

 

正午。

其多变的凝视

制造了病院洁白的阴影

“我们”,低语着。

 

亲爱的,我想出售我的心

均匀分割成两半,然后出售。

这个念头:烟囱里浮出的

白烟,凝在空中。

 

假装端详你,

涂成洋黄色,收藏

你的呼唤,一个可贵之词

但我无法发音。谁

 

给了药丸,选红色还是

放弃?记得

灰白色的缓慢吗?你曾持久地

抱怨过,但已散失。

 

铁栏杆切割了

日光、鹰、海风的味道。

这不是内陆,盐逐日吞蚀

生活之渣。

 

和守卫谈天:

计算梦的重量、钥匙

是否有意义、柠檬绿

由什么混合?

 

好故事可以换一小份汤!

哦,这不是商场

交易需要密语,

最珍贵的----亲爱的----是一块糖。

 

我曾试着想象

自己从未出生过,或者

被围起来的是世界

而非我们。

 

亲爱的,请优雅地

烹调我。在与自我的战争中,

失去了想象力,

以及鲜度

 

每一天,正午将会醒来

我感到自己仍活着。

我感到语言流淌。

我感到。


 

 

我将成为我不是的一切

 

“不要成为那样的人。”

 

那人骨架宽大,却穿着丝质长裙

涂满紧张的微笑

眼影边缘不齐,口红太深,

几乎没有胸,

高跟鞋像悬崖边的一棵树,

凄凉地打量人们

 

在她的敞开里,有一个名字:禁忌。

 

在哪里?

现实与梦残忍地糅杂。

有人响亮地聊着:

太阳下山以后要怎样娱乐自己,

像行星的最后一晚

----“禁忌”----站在路边,

等着客人。

 

逃离是暂时的,

他终将被捕捉,成为那样的人。

是一种规定?是宿命?还是夜间的

必然?新闻里没有启示录。沉默像鱼

啃着水底的骨架。

 

“不要接触那样的人。”

 

人们锁紧扣眼,

假装在混浊中泅泳,

用发亮的鳞观察一切,

这些智慧物啊!他们组织、

他们稀罕,他们闪着

退却的灯火,

在河里寻找河水,

在呼吸中强烈窒息。

 

一再、一再地

我想要交谈,和地平线交谈,

和灯塔交谈,

和神圣的最后一页交谈,

和墙壁上的弹孔交谈,

和涡流之力交谈,汲取它,

和悬垂的器官交谈,

和我内部的性交谈

和你交谈,

和焚余交谈,

你们,长时间地沉默。

 

像我承续了那禁忌,

像我就是禁忌。

而我此刻的话语----就是“禁忌”。


 

 

长    路

 

有时,我看到你谴责地

盯着我----像某个信条。

 

第一次拥抱是何时?

非常模糊。旧唱片唱着歌

沙沙响,像夏日傍晚。

 

有时,我已是个废物。

和屋角的黄铜立柱台灯一样,

不再泻出毛茸茸的光。

没什么可依赖的,在当代

好人要么自尽,要么苟活着

轮毂已锈,前方尚有长路。

 

有时,我听见你叫唤我,如你

在病中所做的,在我身上打开一个缺口

寂静的缺口。

 

“人总是记得自己想忘记的”,

我将被锚定在此。你已锚定在此。

长路满是尘土。

我们在路上,装满必要的亮

像要把世上所有的光

收藏在我们的竹筒。

 

那时你已忘记自己的名,

我会把双眼浸在冰里。

 

我将这样活着。

这样抚养我们的后代。

这样呼吸并中止。

那绵长的、委曲的、遽然转折的,

绳索一样的

故事,在土里风化。

 

垂直于这个事件,走向纵深

或沿着某个启示,

踏进幽暗洞穴。

 

“人总是忘记自己想记得的事”

轮毂已失,前方尚有长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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