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二五年第一期
栏目主持:杨炼
主编:杨炼/轮值 唐晓渡   执行主编:田庄
 袁绍珊,生于澳门。北京大学中文系及艺术系双学士、多伦多大学东亚系及亚太研究双硕士。曾获「美国亨利.鲁斯基金会华语诗歌奖」、「首届人民文学之星诗歌大奖」、「淬剑诗歌奖」、「澳门文学奖」、「海子诗歌奖提名奖」等奖项。2014年任美国佛蒙特创作中心驻村诗人,曾应邀出席紐約、里斯本、吉隆坡、台湾、香港等多个国际诗歌及文学节,担任澳门首部原创室内歌剧《香山梦梅》作词人。个人著作包括詩集《太平盛世的形上流亡》、《Wonderland》、《愛的進化史》、《这里》、《裸体野餐》、《流民之歌》、《苦莲子》及雜文集《喧鬧的島嶼--台港澳三地文化筆記》。
袁绍珊的诗


 

旋转餐厅

 

跨年夜,我带母亲

到101层高的旋转餐厅。

她说自助餐是二十世纪的伟大发明,

我点头虚应。

 

地球自转着,我曾想要自由

天际的感觉。

于是我往北了,留她在南方。一箱行囊。

 

人、餐点、桌椅,万物无法静止,

沉默与风景,残忍地每半小时轮回一次。

我和旋转餐厅,皆是二十世纪的糟糕发明。

 

我和母亲对坐,像千年不腐的钢筋混凝土。

巨大的钢球在某处摆动,减缓世界的晃动幅度。

 

不可逾越。该死的牛顿第一定律。

她的永恒静止,我不灭的匀速直线运动。

 

此刻欠阳光,欠风雨凄迷,

光洁的银盘堆满新鲜牡蛎。

生活给我辣汁,给母亲浇

柠檬汁。苦撑。温柔过犹不及。

别问,一切值得,不值得。

 

当你成为母亲,才能了解母亲。

想忘记噪音,就成为

噪音的一部分。

在破落门庭写一部章回小说,

还母亲花团锦簇的一生。

 

最大的倒数计时钟,悬于半空,

我想留住此时,但万物

推辞,没有一年活得称心如意……

 

伽利略释放钢珠,但找不到理想的斜体;

我坐上最快速的电梯,却仍困于尘世。

 

地球继续公转,我彻底自旋。

母亲想天空,该是美食家的天堂。

于是她往西了,留我在东方。一道白光。


 

悬崖跳水

 

 

 

阳光,

像一把,

刀子,搅动,

夏天的泡沫。

过多前进的勇气,

独欠,抽身的时机。

谁在背后一推,滑向,

空虚,像一顶受惊的草帽。

怎样,吸收撞击,就怎样支撑,

微笑的肌肉组织。怎样,啜饮,

冷萃过度的孤寂,就怎样领教,

隐藏的、尖锐的、幻变的礁石。

我未能学会,父亲的插科打诨;

也没顺利继承,母亲的充耳不闻。

人与人的相处是无尽的极限运动,

正直的难度系数,善良水花失踪。

我老是,忘记,母亲说的忍一时,

父亲说的退一步。世界老是骤雨、

雷暴,不曾风平浪静或海阔天空。

我老是忘记疼痛。忘记格格不入,

的疼痛。忘记,高朋满座的漠然、

伤害的波涛汹涌──准确、闪亮、

镇静,无限接壤的是困境与困境;

德国向俄国宣战的下午有人游泳,

死者请挚友毁掉毕生的心血结晶。

暗处的观众易怒、善嫉、欠恻隐,

厌恶平庸与不安份,像旧约的神。

行刑队安静抽完呛辣的雪茄,键盘,

堆满审判的砝码,字词摇摇、晃晃,

一个接一个跃下。一群慈悲的白鹭,

掌声雷动,送给海底的某乙、某甲;

群星赶路,远行是还乡的唯一方法。


 

 

新奥尔良初夏

 

            

在新奥尔良,

自我合情合理合法。

在家中后园、俱乐部、嘉年华,

电车、街道与河边,

小号手放声喧哗。

 

在新奥尔良,

阳光刺眼,黑影却越拉越长。

空气夹杂菊苣、乌龟汤与玉米泥,

大地给予飓风、棉花与秋葵,

人们报以即兴、弱音器

与自由发挥。

 

以巫毒,以汗水,以腹式呼吸,

以竞争、协调,

加速与逃逸。

小号手在新奥尔良,

沉淀喜乐忧伤,如一瓶陈年佳酿。

 

生活是不加冰块的烈酒,

生活是不结痂的伤口。

与慵懒地久天长,替欲望

揠苗助长。

在新奥尔良,

脱序乃是寻常。

 

混入路易.阿姆斯特朗公园的乐迷,

我吞下一只、两只、三只烤牡蛎,

一打、两打、三打小龙虾,

在新奥尔良的初夏。

 

愿做台上主角,做盛宴后

那堆硬壳,                                       

我与天使和鬼魅,

共抽一根大麻。

 

在数完一个密西西比、两个密西西比、三个

密西西比之后,

没有愿望成真,我没有睁眼而成,

新奥尔良的小号手或驱魔人。

没有凯旋也没有战争,

乌云与乌云,

没有空比较谁更不幸。

 

神爱世人, 留新奥尔良,

街上奏乐、起舞、

喝酒

的自由。

 

在耶利哥城墙,在南方庄园,在东方

拉斯韦加斯广场,

生活留给我三个逃生按钮--

以苍茫。

以讪笑。

以轻蔑。


 

 

兔子下山

 

 

久违的虎口。油漆未干的诱捕

纯真是偏爱

脚印较多的分岔路

 

抹掉全能全知

砍断一点年轮才像当代史

粗陶般的荒野,繁星结绳记事

 

散发而去

连拂衣也不用

欲望是永恒的开路先锋

 

美是移动

在无止境的半途

静看流星割破,灌满麻药的天空


 

 

观景台

 

 

云在白日投下烟雾弹

郊游的鸟,躲进深山

 

一座永生之岛

处处洞穴,处处私人海滩

 

投下一个劣币

历史给你三分钟清晰的时间

 

有些爬虫经过

有些重门深锁

 

一个痴人向第九个太阳

说完了梦,拉出满弓

 

若无远方,就手执一个万花筒

若无未来,就在工业废墟中仰望星空

 


 

 

雷峰塔

 

                

雷峰塔是新的。建设即破坏。

坐电梯上去,隐隐作痛。

她说她懂。

 

所有民间故事都不讲道理。

水漫金山。山无棱。哭崩长城。

唯独青楼、牌坊、阶级、藏经塔,

永不坍塌。

 

轻佻的风敲起晚钟。

 

凭栏远眺,雾

淹没了断桥。顿觉安全。

白茫茫的无边,是邂逅的最好布景。

时间将偷偷挖走所有砖。

 

轰隆一声。

 

曾经在广州,一个人吃了一条蛇。

在杭州,又独个儿吃了蟹。

那天下午在西湖边,与黑衣人共喝一壶龙井。

 

一尾鱼带着醋意下沉。

 

轰隆一声。

 

每次去西湖都下雨,都没带伞,

都没遇上不该遇上的人。都一地鳞片。都狼狈。

花一千年修修补补,依然破碎。

 

白色。青色。道德也有灰色。

二人世界并不存在。

人人却自命为民除害。

 

独坐一条船是违法的。

对胆小鬼动情是危险的。

露体可以。显露真身是罪恶的。

生活又端来一杯雄黄酒。他说无能为力。

 

万物不响一声。

 

没有英雄。

纠结即怂恿。

她说,她懂。

 

雷峰塔再倒掉也不稀奇。

但我更希望它不倒。

像嚣张乖戾的恨,

像苟延残喘的爱。

 

轰隆轰隆——

 

活该。

 

塔下有导游用扩音器说:

先动情的都活该。

 

 


评论 阅读次数: 65    赞: 0
昵称:

联系我们:tianz68@yahoo.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