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二五年第一期
栏目主持:杨炼
主编:杨炼/轮值 唐晓渡   执行主编:田庄
姚风:原名姚京明,诗人,翻译家。现为澳门大学教授,著有多部中葡文诗集,曾获多项诗歌奖及葡萄牙总统颁授“圣地亚哥宝剑勋章”
姚風的詩

 

 

與馬里奧神父在樹下小坐

 

馬里奧神父陪我走出聖安東尼教堂

留下耶穌仍在祭臺上受難

我們坐在樹下,風在吹,葉子有了方向

神父滔滔不絕,滿臉神聖的表情之中

人間的紅色粉刺含苞欲放

手指像哥特式的塔尖,指向雲端

自鳴鐘在那裡敲響了虛無

信仰與上帝,罪惡與拯救

在苦難與罪惡的學校中

我曾背誦這些詞彙,學習批鬥肉體

在抵達的路上俯首、祈禱、仰望

如今,死去的人已經死去

沒有死去的,向我描述地獄

而天堂,是我已被切除的器官

沒有的時候,才感到它的存在

這存在隱隱作痛

馬里奧神父不知道的疼痛

 

 

福馬林中的孩子

 

在病理室

看見你坐在福馬林中

冰冷,浮腫,蒼白

卻沒有腐爛的自由

嘴唇微微張開

還在呼喚第一聲啼哭

緊攥的小手

抓住的只有自己的指紋

 

你沒有腐爛的自由

你讓我對生活感到滿足

呵,自由,腐爛的自由

我畢竟擁有

 

 

南京

 

細雨濛濛,我又來到了南京

法國梧桐仍用漢語交談

雨花石似乎洗淨血跡,坐在街邊的水盆中

向遊客睜大繽紛的眼睛

 

我喜歡南京

喜歡和這裡的朋友聚在酒吧

談一談祖國、詩歌和女人

但這些南京大屠殺倖存者或罹難者的後代

從未跟我談起歷史

 

 

壞人

 

我懷疑一些人是壞人

但依舊把他們當成好人

就像法律

在審判之前

所有的犯罪嫌疑人都推定為無罪

而壞人

是那些戴著鴨舌帽

叼著煙捲的人

他們在我童年的銀幕上

作惡多端

如今,我已長大成人

已經割掉青春的尾巴

和天真的盲腸

因此我受到更多的傷害

但在我的周圍

始終沒有發現戴鴨舌帽的人

 

 

情人

 

在骨灰盒裡

我的每一粒骨灰還保存著爐膛的餘熱

鮮花簇擁,對人世我戀戀不捨

我聽見哀樂沉重徐緩

親人節制但悲痛地抽泣

來賓在鞠躬時骨骼和衣服發出細微的聲響

大公無私,光明磊落,低音的悼詞

刪除了我一生中的瑕疵

在悼詞的停頓之間,我更聽見了

站在最後一排右數第三個女人的低哭

突然間,骨灰盒閃出火光

那是我化悲痛為力量

每一粒骨灰又燃燒了一回

 

 

殘荷圖

      ——在澳門藝術博物館觀八大山人畫展

 

 

逃避風雨,你把自己磨成一團團墨

潑灑出去,滿紙都是天昏地暗

都是故國披頭散髮的哭泣

 

這心中的苦痛,只能折磨自己

只能折磨滿目的荷花

用枯筆摧殘它們,直至殘枝敗葉

 

孤鷹、殘荷、枯花……它們不知道

這大好河山,已多少次淪為故國

已被多少顆落地的頭顱,砸得滿目瘡痍

 

而你,為什麼不畫出一把刀、一把劍

你塗抹的墨色中

為什麼從未逼出一滴鮮血

 

 

黑暗中的人性

 

張老突然死了,腦溢血

其實他不太老,享年才六十三歲

三年前,他在一次審查中得以過關

但受到驚嚇,不久就中風了

行動不便,嘴角歪斜,吃喝拉撒都要人幫助

但頭腦清醒,每天喜歡坐在街邊

垂流著口水曬太陽

看車水馬龍,人來人往

每逢看見漂亮女性走過

他還會目光炯炯,春風拂面

這表明,他的身體可能不行了

但心理依然健康而正常

怎麼說走就走了呢

在整理他隨身的遺物中

發現了一個安全套

橘紅色的包裝尚未拆開,但已磨損

看來,身殘志堅的他

摩挲這“維納斯的內衣”有些時日了

實際上,我們和他一樣

都在黑暗中把真實的人性隱藏

或者說,堅守

 

 

阿姆斯特丹

 

驱车来到阿姆斯特丹,已近子夜

性都的名声,让街灯变得暧昧

甚至旅社老板的表情也像一摊精液

 

但什么也没有发生,对我来说

 

窗外,河流泛起清晨的反光

天空阴郁,在梵高纪念馆

向日葵折断阳光,在花瓶里成为姐妹

夜空扭曲,在月光中受孕的麦地

卷起疯狂的波浪

 

从画家忧伤的自画像中

我拎出一只滴血的耳朵,回到街上

发现阿姆斯特丹

人人都有完整而红润的器官

 

 

鼓浪嶼詩歌節

 

柏拉圖不喜歡詩人,把他們

逐出了共和國

如果他們被放逐到一個海島

比如鼓浪嶼,又會怎樣?

 

他們穿行於遊客之中,看不出

有何特別之處

他們寫出的詞語,匯率比不上

官員的陳詞濫調

他們的憤怒

被風中的樹枝壓得很低

 

木棉花已經落盡

而舒婷的橡樹在哪裡?

根本就沒有橡樹

詩人依靠虛構和想象

方能活到今天

但饑餓的時候,他們看見

木瓜樹結滿木瓜

 

到處是喧鬧的口腹之欲

“主是個好牧人”,羊依舊吃草

吃肉的依舊吃肉

而鋼琴沒有彈奏大海上的風暴

那麼在水上畫一雙芒鞋,或者

半夜聽詩人高亢的歌聲:

“我第一次死,卻忘記了帶鑰匙和錢包”

 

 

西湖記

 

1,

 

細雨在湖面撒著硬幣

而西湖已有福布斯的財富

綠色的保險箱裡

收藏著玉鐲、鑽戒、銀釵、金簪

那雙三寸金蓮的繡花鞋

已被浸泡至可以私奔的尺寸

一塊早已脫離手腕的浪琴手錶

靜止於23點33分:絕望的愛情

釀成一樁命案,而警方尚不知情

但在樓外樓的包廂裡,情人們依然在談情說愛

只有一條魚在水中哭

它痛著,剔淨身上的肉

只留下一根寒光閃閃的刺

它以醋為敵,以廚子為敵

以食客為敵

它拒絕以“西湖醋魚”的名義聞名於世

 

2,

 

難道死有這麼渾圓的乳房嗎?

莫非蘇小小並沒有死去?

是的,她沒有死

一個青樓女子也可以不朽

比大多數人更為不朽

而這,只是她追求過她想要的生活

她活著,在時代的車水馬龍中活著

以自己的方式活著

她遮罩了周遭的喧鬧,她推開攢動的人頭

她站在自己的乳房上

向著遠方眺望

然後獨自坐在安靜下來的西泠橋畔

閱讀剛剛得到的一本書

——《安娜·卡列尼娜》

 

3,

 

我和這熙熙攘攘的遊人一樣

都屬於人民

就像西湖也屬於人民

但我們的面目敷著霧霾

不如小面額人民幣上的人民面目清朗

那麼,就讓我在這清晨的畫布上

我把我自己,以及我周圍的人民都畫得好看一些

畫成散點透視的風景

重要的是刪繁就簡

最後,我和人民還是退出了畫面

只剩下西湖

我想,西湖也厭倦了天天的一日遊

他想單獨靜處一個時辰

就像一個留白

留給一截沒有被鐘錶標記的時間

 

4,

 

三潭印月,但還是蘇軾的那輪明月嗎

我裸身潛入湖水,撈月

我把月亮放在鏡子裡

用水銀把它擦拭,把它辨別

最終,是要辨認自己

蘇提上,綠樹生煙,東坡先生青衫飄逸

疾步向我奔來

手裡舉著一把銅鏡

 

5,

 

傍晚,我和西湖對坐

中間,一杯龍井翩舞,卻無關愉悅與憂傷

湖說:我不是眼淚

我根本沒有淚腺

說著,他騰地一聲站了起來

向著天空躍去

這一次,他不再輕歌淺唱

一千萬噸的西湖,化身巨大的飛瀑

從天而降

呼嘯著從天而降

 

6,

 

西湖上面的天

是西天嗎

那麼,請讓我用這裡的雲洗面

請讓我用這裡的水淨身

哪怕洗出一身淤泥

我也歡喜信樂,不生疑惑

 

7,

 

大運河,是帝國的動脈還是靜脈?

我坐在舒羽咖啡館,看著濛濛細雨中

一條運煤船駛過

但我不知道一塊塊黑暗是如何被礦燈照亮的

一條運糧船駛過

但我不知道一茬茬收割後的土地有多麼貧瘠

一條滿載建築材料的船駛過

但我知道幻想安得廣廈千萬間的杜甫並不是時代的建築師

一條鋪著席夢思的龍床漂過

隋煬帝與他的嬪妃依舊在床上纏綿雲雨

大運河流動著

裹挾著混濁的沉重緩緩地流動著

帝國的血脈

漸顯栓塞的徵兆

它需要一個疏通的支架

當然,要用國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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