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詩與巷戰

成人寫詩，就如

兒童巷戰：槍是假的

子彈是假的，對講機

也是假的，卻可以跌出

真實的傷口和血；

自創規則，然後毫無罣礙地

逾越──當每個人都斷了氣

再也爬不起來

的痛快，他們日後初次嘗試的性愛

也無法比擬

一首爛詩，就像一場

家族野餐，什麼都帶：

不溫不冰的酒，金玉其外的

蘋果和梨，費九牛二虎之力

才架好的伸縮躺椅

撐起印象派洋傘，才發現

太陽今天並不賞光

不如去一間真正的酒吧

喝不知名的真正的生啤

廁身那些空蕩的酒瓶間

像一隻暫時接受溫存的野貓

聽著不知名的小喇叭手

把他的肺吹爆

2022.10.1

在海一方──人之島記

1

人吃魚

羊吃草

但到底是誰

把老海人的靈魂吃掉？

山的凹隙

一個個耳孔

將風和濤聲吸入

而汩汩的冷泉

就是回答

白天攤平

像一條醉魚

到了夜晚

才慢慢張開

一隻海中的

黑眼睛

2

拼板船出去

滿載飛魚回來

垃圾漂出去

更多垃圾漂回來

年輕的勇士出去

紅眼的底層勞工回來

在海的一方

海有多少層記憶

天就有多高

它不會拒絕

受傷的老鷹

慢慢飛翔

3

潮呀潮

請把鬼頭刀和天狗鯛

趕出礁岩

讓我哥哥的魚槍射中

浪呀浪

請再猛力掀動噗嘟嘟的汽船

讓那些外邦人吐得

人仰豬翻

（屏住呼吸

再潛深一點）

海呀海

請繼續用歌聲照撫我們從膝蓋降生的島嶼之子

從一場祭典  到下一場祭典

從一個夢  到另一個夢

2022.6.15

觀《布蘭詩歌》遭遇強震

大地沉靜時

我們總想高高躍起

大地一旦波動

我們卻只盼踩緊腳跟

命運之輪

偏與地球轉動相逆

你用日夜交替孕育新芽

我將富貴貧賤一同輾壓

生命的跑馬燈來不及數算

只記得口乾舌燥一生

愛人遲遲不來

唯有劣酒潤唇

「請保留票根…」

的目的是？前往

下一場地震？

下一個地球？

呼吸暫停的片刻

吊燈在晃，剛撥的弦在餘響

向深淵直線下墜的天使

順手接住一隻從岩壁滑落的毛蟲

2022.9.19

列夫席茲彈奏郭德堡變奏曲

他的郭德堡，是一個小鎮。

有光溜溜的孩子在噴水池

騰跳，有水果在推車上

滾動，有老婆婆

用一個上午

慢慢橫過一條馬路。

唱詩班的高音一半感冒請假

低音理直氣壯當起主角。

不識時務的鬧鐘

剛好打斷牧神的午寐

讓他起身幹那些下流的勾當。

被趕出酒吧的醉漢

在囈語，淤塞的河畔

失戀的年輕人跑在爛泥裡。

死神也忍不住停下腳步

聽鄰家孩童練琴

聽到忘了值勤。

那是幼年的他，用一個下午

度過一生；

如今的他，已是一頭弓背的猛獸

只能用一首郭德堡

回憶被戰火摧毀的家園。

他夢中的小鎮

就是座大城，粗野、喧鬧、溫柔

三十次變奏，也訴說不盡。

「你還記得變奏前的模樣嗎？」

「我記得。」

那麼，就再演奏一次。

2023.2.20

我相信，我不相信

辛波絲卡傳記讀後

我相信那些曾經犯錯的人

勝過那些完美無瑕的人

我相信那些自我懷疑的人

勝過那些自我說服的人

被誣陷的人當中

有些被定了罪，有些沒有

誣陷別人的人當中

有些被定了罪，有些沒有

我相信那些還手的人

勝過那些不還手的人

我相信那些過於粗魯的人

勝過那些過於禮貌的人

我相信那些不斷墜入愛河的人

勝過那些不再墜入愛河的人

我相信那些艱難地比出手語的人

勝過只因在舞台上就跳起舞來的人

我相信一隻逃亡的狒狒

勝過那些在牢籠裡吹口哨的人

我相信那些聲稱自己寫的不是詩的人

勝過那些聲稱自己寫的是詩的人

我相信那些不相信的人

勝過那些相信的人

2023.4.4

波多之城

並不是所有來到波多的旅人都喜歡波多酒

然而所有河景都值得瞭望

你的命運之船或許已經沉沒

但還有別的船在行駛，甚至競航

買錯日期的車票讓你到不了下一個站

卻憑空多出晃遊空白的時光

那不正是你所需要的？在沉沒時

鬆開安全帶，浮到水面之上

這座城是一座監獄，或一間攝影博物館

你已經認不清，眾多的底片

曝曬在晾衣繩上，像無比私密

卻已無人在乎的記憶

每一雙眼，都是閃躲欲望的眼

每一扇門，都可能是逃生門

每一杯酒，都是最後一杯

述說著自由的苦味

2023.9.9

紙的身世

給Agnes Chow

從前，紙還不是刀

可以寫標語、寫情詩

寫一座城的成長日誌

紙是盾牌，讓你和你的城

背靠背作戰，那時

你的城只會保護你

而不是囚禁你

紙可以作選票，不需要留白

才能革命，不需要被下架

來證明自己的價值

一夕之間紙就露出它的鋒利

可以抵住你的後腰、肋骨

可以劃破手指，可以割喉

可以印上不由分說的判決書

來為暗黑的日子留下證物

你把它翻來覆去

找不到熟悉的歌詞

只能抽起針對眼球的那張

摺一架飛機，用力一射，讓它帶你

去找海闊天空，一生不羈

2023.12.7

暗黑火鍋

for Debby

丟進去。把被童話裡的老鼠咬破的襪子

丟進去，把被撕破的內衣

丟進去，把掩藏鄙視的眼鏡

丟進去，把滿分和沒有滿分的考卷

丟進去，加什麼佐料？

不要眼淚，只有鼻涕

每一次敲擊都有傷痕，就像

每一次敲擊都有樂音

每一次敲擊，都把記憶塞得更深

丟進去，脫落的指甲、

突出的骨刺、遺失的舌環、

充滿謊言的日記；

丟進去，那些愛不到的人、

救不回來的死囚、那些

空等的夜晚的時間、那些

可疑的鏡子。

那些被追殺的，至少

還有人在意，還有一副

臉孔可供辨識

聽到敲擊便以為是打火石

腳底板起火，下體起火

手心起火，咽喉起火

眉毛起火，耳朵起火

傷口起火

把冷血燒滾，把鍋底燒穿

宇宙破了個洞，那些星球

才能脫離軌道，學會逆向翻滾

形成新的星系

聽到敲擊便以為是

爵士樂……

不，那只是

心在不規則跳動的聲音

2024.10.10

霧沒有聲音

悼三七事件亡魂

人不是生來逃亡的

人是生來相愛、相依靠、享受今日的紫蘇粥、

為明日的溫暖和清涼

而種植樹木的；

人不是生來殺戮和被殺戮的

人是生來將陌生的世界

變成熟悉的家園的。

●

然而

昨天的惡夢。

今天的浪。

明天，明天又是什麼呢？

柴油味。

海腥味。

恐懼的澀味。

血的鹹味。

沙的苦味。

海是命運。把我們吞進，

又吐出。

海是墳場。把我們吞進，

又吐出。

海不喜歡鐵和朽木。

海不喜歡孩子的嘔吐。

它再吞一次。最後

只是含著。

嚥下我們的呼吸，再把

屍骨吐出。

●

風沒有聲音，風早已把我的耳朵吹聾。

霧沒有聲音，霧比死亡還濃重。

船沒有聲音，我們只能用木筏

接近不可知的未來。

槍沒有聲音。

我也聽不見自己的呼喊、孩子的叫喚。

我的呼吸沒有聲音。

那些驚恐的眼，

比我的伙伴還驚恐。

那些扭曲的臉，

比我奔逃的腳步還扭曲。

不曾爆炸的砲彈，把我的天地鑿穿。

沒有火焰的槍，用不斷的射擊

把已經散去的霧

再度羅織起來。

什麼樣的語言

你們才能聽懂

國語、閩南語、英語、越南語？

男人高舉的雙手？

母親的哭聲？

還是孩子的？

還是你們往後不眠的夜晚

反覆聽到的「不要殺我」？

●

孩子啊，把握最後的片刻

踩踏一直不許你們玩耍的海水吧！

即使踢到媽媽倒臥的身軀

也不能跌跤。

把握最後的片刻

讓那些人把你們看清──

也許他們會放下槍管

也許他們會看見他們自己

從前的樣子

孩子啊

*1987年3月7日，約20名越南華裔難民乘漁船至金門烈嶼東崗求救，小金門守軍執行「格殺勿論」軍令，致孕婦、孩童及年長者等全數遭槍殺，是為「三七事件」。2023年12月，一家屬自挪威致信台灣政府及國際特赦組織，要求歸還親人遺骨。

2024.1.8

長草地與蝴蝶

懷阿米

1

草

有長

有短

路

有曲

有直

無礙蝴蝶

來來回回

飛

蝴蝶是自由的嗎

沒有花的時候

她慌慌失失

花瓣被烈日烘軟時

她的翅膀也焦悴

她觀察畫家

這個戴著氈帽的生物

為什麼不斷晃動手臂

卻沒有飛

2

在夢裡那個世界

你的龍沒有生病

隔著海

你繼續寫

熱戀與失落的情詩

你的老爸

錯認你一直是那個

19歲一直在笑的女兒

你跟姊姊

一起出國血拚

你的畫展開幕

哥哥當你的DJ

以清潔婦的身份

登上時尚雜誌的封面

你不是一粒米

是一朵閃耀的雲

撿到一封信

你回信

一場完美的外遇

那才是真實的

而這個荒謬的人生

不值一提

*〈長草地與蝴蝶〉是奇美博物館「英國國家藝廊珍藏展」中的梵谷畫作。獲知詩人阿米於6月18日睡夢中猝逝的消息時，我正在看這個展覽。

2024.6.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