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1〈月球博物館（登月版本）〉

〈一〉

為了研究月球

我來到以月為名的小鎮

「然而我們不知道何謂月球。」

正在剷雪的站務員說：

「我們也不知道，」

「誰是阿姆斯壯。」

〈二〉

月球般靜謐的街道

白雪覆蓋祭祀月的寺院

「想瞭解月球。」

頭形如月的和尚告訴我：

「你必須搭上一個月一班的列車，」

「前往遙遠的月球博物館。」

想瞭解月

你則必須久居在此

「儘管我殘喘至今，」

對月依舊

一無所知

〈三〉

距離發車尚有12天

我住進鎮上唯一的旅店

（旅店的名字當然有月）

「夜晚不會在今天來臨，」

旅店的櫃檯人員說：

「包括明天，也包括後天。」

客房牆上掛著陰曆

廁所遺留著用過的衛生棉

睡前我掀開窗簾

等待夜的出現

卻每每在陰溼的夢中

迷失在滿是月球的街

〈四〉

參訪每一座雪中寺院

踏進每一間便利商店

買了護身符與洋芋片

習慣沒有黑夜的時間

陰曆度過12個日（月）

才驚覺自己此行的初衷

我告別時間靜止的商店街

開往月球博物館的列車停靠在

沒有地平線的雪原

〈五〉

直徑：3476 km

質量：7.342×10的22次方kg

表面引力：1.62 m/s平方

轉軸傾角：1.5424°（對黃道）

赤道最高溫：390 K

大氣層稀薄（可忽略不計）

晝夜的長度是

27個地球日

〈六〉

回到以月為名的小鎮

小鎮被陌生的黑夜籠罩

居民齊坐在商店街的長椅上

望著沒有月球的天空

寂靜的雪地如月

月如寂靜的雪

往昔的人們想像月面

是否就如今日的我們望見雪原？

我拜訪了以月為名的小鎮

卻距離月球愈加遙遠

「然而我們不知道何謂月球。」

站在我身後站務員說：

「唯有此處才是，」

「名為月的地方。」

註：本詩被選入美國方舟使命基金會「方舟月球藝術典藏（Arch Lunar Art Archive）」計畫，2024年2月經由奧德修斯號送上月球長久保存，為目前已知最早登陸月球的華文新詩。

作品2〈核彈引爆之前，我們一起做三明治〉

落下的核彈尚未引爆

放棄餘生的眾人

在大賣場中等待

並肩走過罐頭貨架的我們

推著食材來到廚具展示間

切片，開始做三明治

「我們從未如此親密。」你說

看著你手上的蘑菇

我意識到目前為止的豁達

只不過是自我欺瞞

我於是知道什麼是無力與愛並存

窗外終於出現閃光

爆炸，卻遲遲沒有襲來

也許已經是死後的世界

也許是高溫侵襲全身前

無限被延長的一秒鐘

總之，停留在這一刻也不錯

「外面真亮。」

你看著窗外說

「對啊，」我說：

就像出遊的早晨醒來

發現天氣晴朗

作品3〈奧斯陸的麥當勞〉

走進奧斯陸的麥當勞

擔心無法順利溝通的我

看見自助點餐機

彷彿看見神明

然而點餐機正在排隊

只好拿一張DM回到旅館

躺在窗前的浴缸裡細讀

那些我看不懂的文字

兩名武士在瀑布上決鬥

一人以誇張的方式死去

旅館大廳的電視

正在播放日本時代劇

走進奧斯陸的麥當勞

我在點餐機的螢幕按下

那些看不懂的文字

與熟悉到不行的圖

店員將紙袋交給我

「天氣真好。」他看著窗外說

其實我聽不懂

但我猜他是這個意思

來到劇院前的公園

我思考著手上這包薯條

是否對得起奧斯陸的時間

是否會造成我心中的北歐毀滅

此時眼前有一輛TOYOTA駛過

於是我決定先吃完雞塊

再來繼續思考薯條的事

作品4〈不起眼的燒肉店〉

走進未曾見過的燒肉店

點了盤不起眼的肉

窗外，是不起眼的冬日下午

老闆在我的對面坐下

接著來了他的女兒、兒子、媳婦

我們一起吃肉

聊著無關大局的話題

凝視空蕩的店內

想到每個不起眼的下午

都有與我同樣不起眼的顧客在此

我感覺到歡愉

我感覺到至今一切問題的解答

都存在於油的聲響

與桌面的陽光之中

倘若馬上要面對死亡

我也能安然

倘若我有一位逝去的愛人

我會為他烤一片肉

如同那些不起眼的夜晚

玻璃杯中冰塊溶解

烤網上的油垢

與老舊暖氣同樣死寂

已然飽足的我

卻不願離去

「因為天氣很好，」老闆說：

「因為天氣很好。」

窗外，有身穿制服的學生嬉戲

作品5〈夜半的弓道教室〉

京都一隅的弓道教室

微光古老且

不切實際

我踱步其中

牆角擺著弓道用具

庭院有月，以及

完美無缺的標靶

依稀可以聽見遠方

便利商店有客人進出

回到教室中央坐下

仰望指向夜半的時鐘

這是夢嗎？希望不是

因為地板是如此整潔

木頭的氣味是如此

令人安心

從未學過弓道的我

是如何知曉此處？

終於我想起

久沒聯絡的你

想起你身穿弓道服

我們散步走過傍晚的街

拿出手機撥了電話

你的聲音與多年前無異

「還有在學弓道嗎？」

「大半夜怎麼突然問這個？」

「沒事，只是好奇。」

「兩年前就放棄了。」你說

走出弓道教室

眼前的寺院與夜空

宛如當年的光景

「我想也是，」我說：

「否則你應該也在這裡。」

作品6〈未知感〉

熙攘的山中小鎮

以海為背景的

崖上

尚未營業的壽司店

後方

是一棟幽浮造型的建築

沒有入口

沒有說明用途

只有風吹

與晴空

原來那就是未知的模樣嗎？

對於裡頭的秘密

我感到希望無窮

以上，僅見過一次的夢境

十多年來卻從未忘記

尤其是那棟

幽浮造型的建築

幽浮上

是我最後的青春

使我想起出生時那棟公寓的

樓梯間

有人在陽光下俯視著我

原來那就是未知的模樣嗎？

原來那就是，彼世的模樣嗎？

總有一天

我會踏進幽浮造型的建築

透過窗戶看見壽司店老闆

對著我招手

「今天的魚貨很新鮮。」

他會這麼說

作品7〈我偏好冷氣〉

我偏好

有冷氣的房間

牆上掛著從未見過的畫作

作者，可能比我年輕

我不若其他詩人

他們熟識山林，他們逃離都市

我以此為恥，也以此為傲

我的答案也許不在外頭

而是在乾淨明亮的冷氣房

卸下畫作後的牆面上

的電子螢幕中

「什麼植物象徵夏日？」

一位畫家問我

「冰箱裡的切片西瓜。」我說

我不坐在山頂

我坐在冷氣房中

我是嶄新21世紀的人造人

作品8〈他們召集地球各個角落的詩人〉

我坐在書桌前，提筆

他們監督我

希望我能寫下真相

他們是來自未來的人類，有人說

有人說是外星文明

他們召集地球各個角落的詩人：

「文明的盡頭，真相依舊迷茫。」

「我們只好回頭尋找。」

成千上萬的詩人

坐在面朝月球的太空平台

提筆

有人嘗試寫出真相

有人抄寫舊作

有人看著宇宙彼端

「抱歉剛才忘了說明，」

他們的領袖說：

「筆下的一切，都會化為現實。」

這一切都是為了驗證

於是有人身陷真相後悔莫及

有人被栓在地下鐵中

有人死在玫瑰花叢

有人失去了椅子

有人

仍在凝視宇宙

至於我

寫了一首有關爆破的詩

在瓦礫堆中醒來，少了一隻手

遺落的四肢十分美型

監督我的人點起一根菸

他的臉上沾滿塵埃

「這就是你所認為的真相嗎？」

他問我

「不是，」我說：

我只是想要在骯髒、殘敗、混亂之中

描述藤蔓如何生長

描述月光如何被遺忘

我們一起爬上瓦礫堆頂端

遠方持續在爆破

如一場十年前看過的

煙火

作品9〈無人泳池〉

泳池無人

無人泳池

水深十公分

天空是藍的

泳池也是

我躺在十公分的水中

天空下起暴雨

泳池回到正常水位

其他泳客從雨中出現

只能在雨中游泳

豈不是有些可惜？

我問其他泳客

「這是一座多雨的城市。」

泳客說

天空放晴

水位回到十公分

泳客開始離去

「也是一座短暫的城市。」

天空是藍的

泳池也是

我躺在十公分的水中

泳池外邊

有人在烤派

作品10〈泳池無人〉

泳池無人

無人泳池

水深十公分

天空是藍的

泳池也是

我躺在十公分的水中

泳池外邊一片乾涸

乾涸的外邊

曾經有海

有人從跳水板一躍而下

因為陽光太過強烈

看不見他的臉

我說

水深只有十公分

你一定是看錯了

水深其實有兩公尺

他說

接著開始緩緩下沉

天空是藍的

泳池也是

我躺在兩公尺的水上

泳池外邊

曾經有海

海的外邊

有人在烤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