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十首 〈夜中客途〉 「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謝朓 隧道之後,依舊是寒夜, 途中偶有微小的美麗閃現, 只是微小,又罕見。 如有停靠站,讓人伸伸懶腰, 變換心情,記得要把握。 不知何時會到站,在醒睡之間 你張望窗外,或許思考著 何謂我,何謂存在,旅途 ,何謂愛。 如果有人相互倚靠, 雙眼燃亮雙眼,唇暱著唇, 如同打火機所給予的暖和, 或許難以持久,至少幸福過。 雖然孤獨───寂寞──── 彷彿比旅途還長。 深夜客途,你獲得的啟示 像破碎的夢一樣難解。 所有的解答都必須推敲, 但是否如此,下車前 亦無從知曉。 我們能做的也有限: 珍惜這一段時光, 慶幸車上還有旅伴, 充分感覺一切, 仍願意去感受愛, 並且去愛。 〈窗口邊的詩人〉 ──夢到當代詩人系列 他是夜貓子 半夜不眠 看書寫稿與修行 睡到午後 起床盥洗 喝黑咖啡 準備第一餐 在窗口抽菸 抽的是一根根寂寞 掉的是一地灰滅的過去 滑著手機 看看疫情發展 天氣預報 瀏覽社群貼文 但不輕易按讚 他有靈轉不休的大腦 一雙看穿世事的慧眼 優雅而擅於編織的雙手 他美麗 也喜愛美的人事物 看不慣庸俗 他驕傲 也有本事驕傲 他鄙夷多數創作者 厭棄不入流的詩 經常整理打掃 近乎苛求 他寫詩 卻吹毛求疵 容不下一絲錯誤 他創作之時 才配得上「全神貫注」的形容 他親近的人極少 少到屈指可數 他對所愛的人很好 好到有些變態 他的人生必定經歷許多 先天與後天的坎坷 承受過常人難以想像的 痛苦與煎熬 他在窗口邊眺望 遠方的行人與車流 人生的悲歡離合 寫下精粹的作品 療癒自己的心 也療癒許多流淚的眼睛 〈書寫的人〉 或許他們也居住於島嶼 步入壯年、中年,與我一樣 在城市夾縫中蝸居,不常炊煮 故鄰近飲食鬧區,經常 被油煙味喚起或消滅食慾 未必有書桌,但應當有筆電 擱在某張桌子上,每天不斷地打字 打字及打字,多半不是創作 而是工作、與人接洽,工作、接洽 他們的職業或許是編輯、企劃 自營業者,自由工作者,軍公教 勞工或其他朝九晚六的上班族 或許他們沒有體面的職業與技術 極少有幸運者,能夠坦然宣稱 自己以作家、詩人為業 想必他們早已重度近視 出現飛蚊症或其他症狀 出現腕隧道症候、五十肩 且不時引發肌腱炎 魚尾紋、抬頭紋 身上出現贅疣斑點 肩頸、背部時不時出問題 開始需要老花眼鏡 或許沒有伴侶及兒女 親友多半不能理解 他們也不能明白自己 ──除非已獲得成就 或是衣食無缺 創作能不能是人生職志 或是徒勞的花瓶,無趣的遊戲 在答案沒有揭曉之前 書寫的人只能不斷地追尋 ﹝按﹞寄寓個人對我輩的感慨,亦向香港作家西西同題的詩作致敬。 〈詩人節那天〉 最想做的事,是把離世的詩人統統找回來。 因為詩,本就是詩人想出來的, 藍也是,飛也是,夢蝶也是。 勞煩他們寫詩,就寫在牆上; 要不刺青,刺滿某某某的身心。 把他們酸甜苦辣的詩句, 都裝在密封罐子裡,送給嗜吃的讀者。 那天是所謂的端午, 一船吆喝的龍舟或一綑粽子, 散步者呵呵笑著啥,在虹行空間裡經過。 現在已經沒什麼人,在紀念詩人。 可他們的臉,曾是反映雲影的池塘, 滿溢玫瑰,不曾降落的雪,以及人類脈管中的淚。 他們聚精會神地點燈,燃火,卻不得不熄滅, 因為風的緣故。 蒼穹默默,花樹寂寂, 沒有一匹獨行的狼或蹲踞的豹 以悽厲之長嗥代替話語,不過癮。 幸好還有人詢問著超越季節、方向的問題, 譬如斥責不義,如戰爭、殺戮之類的, 讓鮮血把偽大沖洗出來。 幸好還有人不只年輕過,愛過,也沉迷於革命 像一首激烈的情歌。 想把詩人統統找回來, 但想必沒能吵醒他們的沉眠。 流動的光陰埋葬了歡美, 即便五月是火的眼眸。 只好在他們留下的詞句中 重溫陽光的顏彩。 ﹝謹按﹞向管管(1929.9.27-2021.5.1)同題詩致敬,並悼念幾位詩人。 〈蝜蝂自述〉 「蝜蝂者,善負小蟲也。行遇物,輒持取,卬其首負之。 背愈重,雖困劇不止也。其背甚澀,物積因不散,卒躓仆不能起。 人或憐之,爲去其負。苟能行,又持取如故。 又好上高,極其力不已,至墜地死。」 ──柳宗元〈蝜蝂傳〉 顛躓倒伏 我身不由主地扛負沿途所有物事 不知該如何尋覓路徑,如何 讓身體輕盈,我唯有背負 再背負 我想要攀高 那源自血脈裡的渴望 可看不到頂點 感到累,也不敢回顧 一旦下墜,我知道 唯有死 我羨慕蝴蝶翩飛,燕雀輕舞 痛恨自己,懷疑神祇 在累倒之際我做了夢 夢中我以雙腳行走 身上的物品輕似鳥羽 但強大引力拉扯著身體 從不曾如此的苦痛困乏 我想趴伏於地,做回自己 一個柔和的聲音 在半夢半醒間滌洗了我: 萬物各有其累,眼見不能為憑 你不幸身為蝜蝂 所幸不生而為人 人類是否能獲得救贖 亦未必由己決定 他們之中有最善良博愛的 也有最邪惡自私的 人與人會彼此殺戮殘害 但蝜蝂不會 「我為你卸下重負 找一處平坦空曠的地方」 醒來後我彷彿重生 身上已無贅物 眼前又變得寬闊 ﹝按﹞過往讀柳宗元〈蝜蝂傳〉時,對蝜蝂之為物,心有戚戚焉。 〈如果我們活下來〉 如果我們僥倖活下來 在瘟疫蔓延和競爭殘酷的世界 我放棄搏鬥,明瞭自己已無可如何 你能接受我背後傷殘的獅群 為牠們預備草原嗎 你能照顧牠們,如同自己的愛寵嗎 牠們曾在荒漠上長途跋涉 以罕逢的獵物與露天的腐肉為食 牠們向仙人掌學習應如何耐旱 與駱駝一樣適應無止盡的風沙 分頭狩獵,在暗夜裡忍受孤獨 你看見牠們體膚上凝結的瘡疤了嗎 那些是我親歷的傳奇,想吟誦的詩 每個輕音曼妙,每個重音渾厚 如果我們不得不分開 青鳥殷勤為我們探看蓬山 卻從此歧途,歲月漸催你我老去 化為朽木凋花,皺褶紋生 記憶腐蝕,我是否還能銘記 第一次你在身畔時的溫度呢 如果我只記得你,而你記得往事 你會忍住傷悲,為我打理餘生嗎 會在預備好的土丘,為我刻好墓碑嗎 人類的文明正在崩塌毀壞 也許最後剩下一堵牆,如果我們在牆根重逢 可幸的是你仍是你,我仍是我 在彼此的眼中,我們能否 尋回初識時的容顏? ﹝謹按﹞向吳岱穎〈C'est La Vie在島上〉致敬,並悼念詩人。 〈河伯的領悟〉 暴雨狂灌,馬路變川流 公車成遊艇,平房沒入水中 河伯以島北盡入轄區 而自豪不已 彷彿順著北向的高速公路 挾滔滔水勢來到淡水河口 河伯才發現汪洋無際,失色 而後斂容,向海若歎息表示: 我聽聞人類說「孤陋寡聞」 學會一點知識,便以為高明 沒想自己卻是那個出洋相的 海若笑答:在井窺天 以為天不過是圓蓋大 誰也教不會夏蟬什麼是北極圈 扭不回那些邪魔外道走正路 現在你已發現自己的狹小 才能夠與你說「理」 「海洋被萬川貫注 卻不盈滿,宛如永不枯竭 其與江河之間的差距,無從計量 然而我從未以此自滿 在天地之間,我的管區 好比小石子、樹苗之於大山 無論哪座大洋,從外太空觀看 不就像雨後小水坑一樣嗎? 無論哪個強國,也不過是 倉庫裡的一粒米罷了。」 河伯像小學生一樣好奇地發問: 「如果我把宇宙視為最大境域, 把病毒視為最小分子,可以嗎?」 海若正色回答: 「當然不行。 譬如說人類中具大智慧者 觀察事物時不局限於一隅 分子雖小卻不當作少 體積再大也不視為多 活得久並不感到厭世 壯年得了重症,也不掙扎求生 洞悉萬物盈虛消長的規律 明瞭生死之間猶如一條暢通大道。」 「無論是誰,我們所懂得的 遠少於我們所不解的 芸芸大眾總用有限去推想無窮 內心迷亂而無所得 當肺炎病毒肆虐時 自以為高端的他們 被擊潰成一盤散沙 要如何說,病毒是微不足道的分子呢?」 「就憑我們的見聞,又怎麼知道 宇宙便是最大的境域呢?」 聽完海若一席話,河伯若有所悟 他發現自己並不比海若渺小 亦不比人類偉大 換個思維,自己甚至還比不上病毒 讓人類忌憚恐懼 他不再自以為是 甘心當一個低調收斂的小神 ﹝按﹞超譯《莊子.秋水》局部文意。 〈都會生活〉 總有這樣的時刻,馬路變成臨時停車格 實質的車程與Google Maps預估的時間 相去懸殊,你的焦慮無濟於事 約會、上班遲到了,錯失了什麼要事 總有這樣的際遇,591租屋網所見的照片 與實景判若兩處,你急於遷居 在房東的殷勤下簽約,付完二押一租後 甲方隨即變臉,成為你往後一年的夢魘 總有跌與伏的經驗,像是在外移人口聚集的區里 巷弄複雜,連導航都不知所措 你在迷宮中繞繞繞不出來,宛如被蛛網纏住 逃不出生天 你像這座城市一樣多陰多雨,冷雨不只溼身 泥濘不只裹腳,並沿著你的神經蔓延 讓你恐懼糾結,暴躁不安 夜夜失眠,日日無神 需要口罩護目鏡,需要除濕機空氣清淨機濾水器 需要醫院且依賴種種藥物 拖著病身、邁著沉重的步伐苟延 不知道如何生活的殘喘著 〈願〉 ──為藝文同行者而作 願我投注過的心力 成為燭芯,即便纖細如絲 均在你的護持後捻成火光 每一盞至誠的長明燈 當你躊躇不前時 願有溫言與暖手 相互引導扶攜,如雁行 我們飛向同一個遠方 冷言與漠視總無休無止 沿途偶或淒風苦雨,遍布荊蕀 願筆端綻放的陽光及劍芒 讓我們劃破重重陰霾與阻礙 縱然偶有殊見 我們仍是同舟共濟的旅伴 在漫漫求索的歲月間 互為倚仗,互成靠山 〈未完〉 將你未完成的舊稿 疊起來,高度早已等身 然而它們被束之舊簍 或無面世的一日 或無第二位讀者 未完,是令人心酸的字眼 沒有一本著作能徹底完成 你明瞭,如同沒有任何旅程 完美無瑕 你遙望著天際,一直走 一次又一次轉向 才明瞭終點是不存在的 星星看似懸掛於眼睫之上 然而你知道:人類僅能想望 無由到達。 又令人心動,未完── 因為星光,因為想望 你前行,欣賞沿途風光 山陵起伏的稜線 河流蜿蜒的銀帶 蟬鳴螢飛,人語花香 有時你沮喪於未完 有時又欣喜於無盡 一生都在途中,仍有夢 嚮導,仍有未知可期 一切都還未完 等你走出下一步 寫出下一句 找到新的知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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