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憲六首

◆零假設

老人卡搭車免費

我抓緊吊環，試圖用腳計算重心

數字浮現

車廂微晃了一下

答案滾過腳背

終點站總是比預期更快

下載的進度卡在 99%

水龍頭滴落的水聲微弱

時間緩慢跳動

像一座無力走動的舊鐘

標準差拉大，信賴區間越來越寬

天色像一張泛黃的報表

落日緩行，餘暉落進灰色的街道

曾經精準的預測

如今是誤差範圍的一部分

零假設從未被拒絕

趨近極限，證偽已無必要

你遞來一杯微涼的咖啡

這次，我

沒有計算餘溫

◆尼采的小孩

滑過 101 大樓玻璃幕牆

天光銀色

一座城市在冷卻的主機板上甦醒

你站在河中央

指南針翻轉

夢在潮水裡湧動、漂浮

誤差值漸大

霧裡的朋友

拋出揉皺的考卷

像一顆墜落的星──

你的額葉覆滿灰燼，積木倒塌

父親的手伸出

在水面劃開一圈微波

收斂，流向零

◆麻辣燙

你上傳一張麻辣燙的照片

辣意纏住熱氣

升起又墜落

「在哪？」

訊息在攤販聲間漂流

燈光滴落，浮在湯面

閃動不定

時間向後沉降

訊息漸漸偏離軌道

大腦的邊緣系統啟動

在台灣最冷的日子裡

我發現

星圖在黑暗中重組

我與你，在不同的時區

◆一個明星死了

一個明星死了

流感疫苗的隊伍繞過街角

像清晨的祈禱行列

人們排隊

低聲誦念著最新的消息

呼出的氣微白

又迅速散開

商場外的展示櫥窗

模特兒依舊站著

側臉對著路上的大銀幕

她的母親與前夫

嘴角被微調

成為適合流量的弧度

兩場雨落下：

舊城區的紅磚巷

海岸邊的玻璃屋

故事每更新一次

離真相更遠一點

直到石頭

變成一塊無風的墓碑

她的愛心在數十億估值裡閃爍

冷冽的冬日

她的遺像比生前更美

手機閃過推播──

人類首次拍到隕石降落

只留下撞擊的光

螢幕暗了

鄰座喝完手中咖啡的男子起身

低聲說

明天會是誰

◆突觸裡的聲音

光在真空中沉默

粒子在軌道上低語

聲音展開不對稱的軌跡

穿越耳蝸的黑洞

振動中

聽見你的嘆息

我奔過地鐵

穿過路口

竟是時間折返的錯覺

聲波壓迫聲波

直到震耳欲聾

綠的，在命運的繩索上擺盪

藍的，在迴聲裡築城

白的，靜默

聲音在石柱間回響

每一塊石頭

記錄下

所求皆所遇的波動

歐耳甫斯回頭時

他聽見愛情消失的聲音

你的聲音潛伏在我的突觸裡

等待啟動

*希臘神話。俄耳甫斯天賦異稟，琴聲能感動萬物。妻子歐律狄克早逝，他用音樂打動冥王，獲准帶她回人間，條件是途中不得回頭**。然而，俄耳甫斯在不安中回望，歐律狄克隨即消逝，成為愛與失去的永恆象徵。

◆冰箱神話學

沒有冰箱保鮮

肉的記憶沿著血流

滴落

消失

共享是唯一的熱力學

是鹿群奔逃時

林間流動的回聲

然後

人學會存放

食物、回憶、未曾兌現的承諾

推進時間的深處

讓它結霜

午夜的門軸轉動

霜降落指尖的同時

熵，增長

開，閉

停滯

流動

時間被切割成薄片

壓縮進四度C的靜音

多巴胺閃爍

反射面折返我的倒影

疊上過期的牛奶

對話未讀

霜結成薄冰

訊號在前額葉湧動

崩解

吞糖，偽裝飽足

肥胖的詛咒

熄燈，靜音

冰箱低鳴──

如深海壓縮著信號

等待某種物理的回應

你還在零下的縫隙

敲擊那些凍傷的話語？

愛，被存放太久

解凍後

細胞壁撕裂

像反覆解凍的魚

纖維裂開

仍殘留一點未解的溫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