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二五年第一期
栏目主持:杨炼
主编:杨炼/轮值 唐晓渡   执行主编:田庄

嚴瀚欽: 畢業於嶺南大學中文系,香港中文大學中國語言及文學系碩士班,香港中文大學教育學院。現為中學教師,文學創作班導師。著有詩集《碎與拍打之間》(石磬文化),即將出版評論集和新詩集,另有作品散見於香港、台灣、澳門、日本、新加坡、馬來西亞刊物。曾獲大學文學獎新詩組冠軍、青年文學獎文學評論獎冠軍、城市文學獎新詩組亞軍、全港文學創作比賽散文獎亞軍、金車現代詩獎、古典詩獎甲等獎等。


嚴瀚欽的诗


〈音變系列:切割〉

——聽池荒懸表演後作


夜裡盜汗。把頓挫的聲音

想像成一把吞吃靜默的電鋸


把幽暗的房間切割成

墓穴之花的性瓣,把一杯酒

切放進不同的味蕾

把冰塊切成低溫的鼓點

把風切割成上帝

親手掀起的海浪


把幽暗的燈切成淚、噩夢、決心出門的瘋子

把對詩的想像,切成四面剝落的白墻


繆斯下跪的地方

聲音反復迴旋,一如預期

在一陣悲壯的哀嚎中

歸於平靜——我們乘著海浪

自不同的維度回歸


世界仍是完整的世界

略帶遺憾,毫無損傷




後記:

「齊人詩歌X音樂節」是一個由詩人和藝術家組成的小團體。沒有特定組織結構,定期聚在一個唐樓單位內喝酒,輪流分享聲音和其他藝術,其他人則這在種不真實的環境中,根據表演者的內容寫作。我將這麼多次聚會中較為滿意的作品整理成集,是為「音變系列」。是次表演為第六次聚會,詩人池荒懸用midi鍵盤演奏電子音樂。 



〈音變系列:鑽〉

——看王兆基表演後作


愚人節的夜晚,燈光昏黃的唐樓

詩歌、玩笑,與一點點不安同時發生

我看見書本在你手中旋轉,

深紅色的酒水,溢灑在發灰發白的紙頁上

——無以逃脫我再度現形的病理

無以逃脫我飽滿成一顆顆文字的

幽魂。我看見你手持硬物

以酗飲一杯酒的氣力鑽動,斧鑿

在接近飽滿的果子上啃咬出一個

近似於核的靈魂,一飲而盡我

不停移位的本體

一飲而盡我逆時旋轉的

斷代史——肚腹的深處

一個又深又窄的黑洞盈缺難測

不知會有哪些詞語就此消失




後記:

是次表演為第一次聚會,王兆基將我的詩集《碎與拍打之間》和一顆蘋果放在一起,將一杯紅酒倒灑在書上,並用電鑽將它們一同穿透。然後把穿透的蘋果吃掉,把剩餘的紅酒一飲而盡。 



〈音變系列:繭〉

——聽阿真、阿彥表演後作


如果聲音也有漸變的顏色

如果一個關心世界的人

聲稱從不寫詩,

那麼今晚的抒情和吹奏

算得上是什麼呢?

那麼多閃現的記憶

應該染上哪種顏色——

半年了,我們每月在這昏暗的唐樓

重拾自己,以駕馭聲音為名

被聲音駕馭,以讓一首詩

揚起的名義,被詩奏響;

一年將盡,我們又一次

在彼此的眼睛裡消逝

在耳蝸深處復活:

「繼續寫吧!阿真。」

要相信海,有一顆藍色的心臟

耳朵裡長出的繭

是一顆顆憂鬱的童年




後記:

是次表演為第七次聚會,阿真與阿彥分別用電吉他和電卡祖笛演奏電子音樂。阿真平常很少寫詩,聚會中的即時創作卻屢屢打動在場的人,人們都勸她繼續寫下去。



〈音變系列:自縛〉

——看池荒懸表演後作


坐在沙灘,望著遙遠的海浪

薩克斯風被不停吹響

一些黑影圍繞在身旁

於是黑夜,凝結成一條條

白色的紗布——我們是病人嗎?

我們的靈魂也面朝大海嗎?

我們的呻吟也背對路燈,

結著一顆顆鹽粒嗎?

野狗、單車、一些夜行的小孩

在不遠處經過,白房子被冷風輕輕吹著

歲末安靜如一座遠離城市的島嶼;

當夜與孤獨合歡,我們穿過僻靜的泥路

把藝術,帶到無人的海灘——

是的,我們寫詩,我們捆綁自己

我們和自己造出的聲音一起生病

但我們也害怕驚擾到

熟睡的船民




後記:

是次表演為第八次聚會,一群人趁著夜色來到梅窩沙灘,池荒懸以薩克斯風演奏city pop,一邊吹走,其他幾人將紗布纏繞在他身上,直到音樂停止才罷休。而演奏的音色從原本的光明輕快,在以保護之名的捆綁下變調。



〈音變系列:無題〉

——看Florence表演後作


俯視一片海,仰視深藍色的時間

用手轉動地球的肋骨;

虛無漲潮的時候

肥胖的剛果和浮在半空的北美洲

都被同一場洪水淹沒

丹麥的童話失去了它

曲奇餅的味道

而中國尋常地累,大東亞翻來覆去

像個瘋子,它們駛向未來的海路上

會被同一座冰山撞毀——

浪,無規律地拍打

唯有時針厭倦恐懼

世界,在一個發亮的熒幕裡

同時看見自己

的反義詞和近義詞




後記:

是次表演為第八次聚會,Florence右手拿著錄影機,鏡頭靠近一個地球儀,左手撥動地球儀,仿佛在錄製地球儀上的內容,但錄影機裡播放的卻是早前已錄製的視頻(搭船前來梅窩時,錄攝的海景)。 



〈懸崖村〉


遠離海的人,臉上找不到結晶的鹽粒

我看見黑皮膚的赤膊少年

扛著鋼管,爬上高聳的雲梯

他們把一根鋼管,嵌在另一根鋼管上

偶爾停下,拭汗,把掛著汗水的前額

對準鏡頭後的另一個世界——

在山的另一面,幾名旅客

為了探路遙遙領先

仿佛要在搬運一空的村落

復刻出競技的假想


五個小時的攀登過後

木蝴蝶的葉尖持續拉長

我們沿著鐵梯下山,石階上

提著竹籃的女孩低眉似泣

籃子裡,四隻即將賣到山下的貓崽

發出嬰啼般的叫聲


脫貧計劃後來怎麼樣了?

在涼山,被懸掛在山上的村子

猶如掛在他們臉上的汗珠,如今早已

遷到了地上——中國的西南方

一頭耕牛在近乎垂直的山壁上穿行

有人在此墜落,有人在此飛升

當一陣風吹動大渡河慈悲的眼瞼

蕓香草的芬芳,菩薩輕輕皺眉


那些不願嫁入山中的女人

那些沒有忍住眼淚的記者

那個若幹年前在此避難的皇上

在我長長的閉目中一同流亡 

〈年關〉


我不再直視生活,像我去年所說

不再把生活的任何一個繩結

繫在失眠的夜晚——

我慢慢地學會合眼放下

一些無跡可尋的真相

可這年紀有狼狽的底色

時間的海盜旗,會定時造訪

我蒼白的海域——當海鷗

拍打羽翅,遮住我帽簷下的臉

所有人群都讓位於

一樁被潮水戲弄的蠢事


我說過我不再直視生活

正如這座城市,把笑臉放上天空

但每年都有一些舊樓

毀於失控的烈火,都會有年輕的骨頭

從高處墜落,被時間永遠冰封

一些戰爭從遠處傳來

在煙花匯演中悄悄隱去

(更多人無禮地闖入

更多人失望地離場)

而我的陽光依舊是環狀的

我的陰影隨喜怒而伸縮

我知道最具重量的詩只能落筆於

一本永不付印的書裡——是的這一年

我讀了很多很多書,而哀傷

仍舊如一口老舊的青銅鐘

無數次撞向透明的木杵


我們總是在最冷的時候

拾掇一整年的記憶——

但我必須再強調一次

我不想再聽這樣的回聲了

我學著贖回曾被典當的呼吸

學著為時代清唱,為自己

奏起華麗的交響

在一枚微暗的星火

即將引燃更多回憶時

小心地撲滅——

一縷灰煙彎曲旋繞

我作為我,在此刻閃現

然後及時消亡


〈發光的瞬間〉


霞光——夜幕般的黃昏沉靜

褪去的時候,無人知曉

正如暮色流淌在

一本過時的宣言上

我倚在窗邊翻讀紙頁

書中寫道,世上一切的東西

都可以無目的地放置在一起

並且產生意義

譬如夢與飄零的火海

譬如愛與一條

胡說八道的可溶魚

合上書,我感受自由與不幸

同時降臨,像一扇玻璃窗

把我攔腰截斷;此刻我知道

我一直以來的卑微可能錯了

——花圃旁啄食的幾隻灰鴿

拖著孩子的菲律賓女傭

一張左上角已經掉落的

政治宣傳海報

可能永遠無法消融彼此的疆界

倘若我不曾在這世上睜開雙眼

〈蟋蟀在堂〉


早春安靜得像一個

被季節饒恕的人

我身體裡的蟋蟀

開始撥動顱內的尾絲

這是一個飽和度過高的春天

萬物都可以毫無因由地

快樂起來——諾大的城市

沒有一件破損的秋衣

需要被牠的鳴叫聲縫補


牠大概從未用自己的乾燥

驚擾過二月的行人

從不浪費蟄伏的時間

創造上帝——只在我(一個不幸

把詩歌當成一回事的人)思考的時候

偶爾損折頭上的觸鬚


時節的秘密在此刻洩露

夜如刀石,滿臉歉意

高頻地打磨思想的經絡

生活裡避光的那面日趨增大

而牠始終沒有給我

饒恕自己的理由


我斂起薄翅,躲在墻角

把最後的鳴叫佯裝成一場夜雨

知道自己大概是——

大概是上了想象力的當



     

〈仿阿多尼斯〉


上帝:未長大的孩子

在中世紀的繈褓中

玩著數羊的遊戲


自由:一根斷裂的長線

風箏們

白晝的夢想


而夢想——

扼殺現實


影:時間的拓印

重重蓋在

沉默的墻上


濃霧:龐大得近乎虛無的載體

允許盛放

任何一個「我」的語言


那麼春天接管了狂歡

夏天把世界

丟入雨中

秋與冬互爲因果


愛則是,我們因怯懦

編造出來(只能在一首詩中

消磨)的藉口


至於那些記憶:淡淡的煙味

常年圍繞在

一截發黃的食指上


還是記憶——無燈的夜路上

一隻坡腳的貓

寶珠般的目光

閃爍其辭:「本體⋯⋯

我的本體」


失眠——?


我體內的羊群

啃咬完上帝的鮮草


然後思考則是:嶄新的

草場上,一個人

圍著篝火跳舞


(沒有隱喻

我們還能活下去嗎?

沒有一個互相參照的舞伴

我們還能繼續

完成拯救嗎)


是的我們依舊

被自由綁架

被愛蒙眼


依舊允許用掐斷一朵花的氣力

去掐斷一顆沉重的頭顱


所以什麼是死亡?


死亡——萬物身後自有嚮導

有條不紊的清單

朝向肉身靠近了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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