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二五年第一期
栏目主持:杨炼
主编:杨炼/轮值 唐晓渡   执行主编:田庄

曾詠聰. 九〇年十月生於香港。任教師、講者、文學獎評審。曾獲中文文學創作獎、大學文學獎、青年文學獎等詩組冠軍。著有詩集《戒和同修》及散文集《千鳥足》。


曾詠聰的诗


一、白噪音


天還未亮,彷彿睡進藍色或黑色裡面

一節短促節奏,岔開我夜裡攤分好的呼吸

多年以前我就應該知道

每天醒來前的數分鐘

可以換你工作日程的小空格,而你

寧可爬起來按動電掣,預熱一個明亮早晨

小心翼翼,潛進沙發繫緊工人鞋

才把我拍醒,不發一語,在我梳洗時拎走門


沒上鎖的鐵閘,我逃出來

像你一樣沉默,但挾著怨言,展開日程

你大概可以歸納幾項基本工序:

點名、收發回條、講課、批改

或左右別人的路途

一個道路維修員,我卻從沒探究

披反光衣以外的其他細節

它過份顯露,它沒有我們的默契

懸在窗櫺,執意照到這邊的餐桌,像射燈

圈定我踱到台的另一面,領證書、鞠躬

著你接受所有陌生人同等份的道謝

然後拍掌,讓我分辨不了你的祝賀

然後回來,繼續吃飯


是的,我走過你不能到達的地方

你也驅車駛進我未唸過的街巷

以前我們還會習慣

習慣沒入相同的走廊,拐彎,相同的乾咳

掠過一列相同款式的鐵閘,開門

面對更年老或更年輕的自己


直至時間和空間在不知不覺間匍匐

輾轉,也不再驚醒下層床的人

水管、電器、鋼筋,搬到深夜的新居接力

漱口聲只得我,鼻息只得我,距離更遠的天花

亦只有我白天演過的憂鬱,一些你不察覺的

影和響,在中間十數條街巷裡逐漸消散

我們走過其中一段嗎?哪一列鐵柵

是你拿著我不認識的儀器築起的?

鼾聲無法穿透的圍欄

構成失眠的唯一據點


曾經我鍾愛一家人外出歸家

爭著和你抽起鑰匙:

你敞開鐵閘,我負責大門

一鬆一緊的門鎖扭動聲

是來自一個叫家的領地的破關音效

忘記了嗎?我最後為何鎖上門,記憶一樣輕靈

一樣朦朧,輾轉來到獨力旋開的那扇門

失眠以外,內裡尚有我摺疊出來的生活感:

熱水爐再不用別人等待

餐桌學會收放自如

我擁有更廣闊的睡前視野

然而雪櫃內一盒雞蛋

總有一兩隻偷偷地繞過期限


都流走了,自一次一次的對望間

你是不應該看著我衰老的

如同你的年輕我也不曾見過

有時想到你在我的年紀

常在下班以後抱起兒子

鬚根長成了我當天和現在的最大磨難


而你的磨難還包括我:

那年我不願搬家,不去理解

一些無聲電話傳來的恐懼

日子和我被急速提起,撒向不同居所

租來的公寓開始漏水

不認得名字的帳單我們趕緊藏起

強行忘記變舊的門牌號碼

黑夜裡行進,書桌一角撞壞了不敢作聲

往後寫字時要刻意遷就

害怕稍一用力

傷口失卻硬朗一一粉碎⋯⋯


一切都在彼此的鼾聲裡默默完成

除了風雨撕碎聲音,接著是黑盒

下層床的你坐起,披反光衣,縮進工程車

在夜了變得陌生的街廓搜索

在隧道的無盡回音駛遠

然後我又想像不出然後

任何出路我們都沒有談過

肩膀仍不夠寬厚

沒有膽量操控一輛汽車

看著對方說話甚至

得到原諒

我只能用一段你不會誦讀的文字

模仿間歇抖動的鼾聲

微小,穿透未及錯失的房間

安穩之間音頻慢慢退場

一室無害的白噪音,那年我好好入眠


二〇二〇年三月三十日


(本詩榮獲2020年中文文學創作獎新詩組優異獎)

二、行進如儀


抬頭是休眠的黑屏

握住了步伐,告別同行者,我

躲進京都街巷,行進如儀

想像誰在窄房螢幕操控,笑著

迷路於熟悉街道中,限時內

忘記任務。想像,我在這裡

行進如儀,拐彎,直走,肯定地

闖入領地,一直沒有破關

大屋前我是手持煙火的小孩

灼傷,父親只嘲笑,大丈夫

結疤長出疤,長出兼職燒肉店歉疚的我

不懂說英語,堅實地承認自己

種種不擅長。卒業只是過程

隧道前我與她跳繩,聊天

夜了騎車回家,我們約定不要再見,她說

於是鈕扣便在場,學會寫詩,學會駕車

學會等待並不被覺察,繼續行進

碰上岔口胡亂拐彎,不回頭

學會嘔吐,吐出另一個日子,一些日子

我是別人手中的煙支,穿去霧,醒來

清晨的回收袋有燒灼味道,痠軟的站姿

想像體殼正慢性蒸發,低氣壓,消散

走得很卑微,黑夜、白晝,接著是

光管跳動,總會穩定地亮,分不清

是否活在悶熱的俳句。庫存甚少

給消耗成酒杯墊:沾濕,溶化

一片不能回收的紙糊,是我

鬆開領帶後傾訴的一切

抬起頭來,結業的麵店,收起燈

相信一生懸命,還有玻璃內醉酒的臉

喘息,便幻想被誰在遊戲操控

幻想從相似海岸城市到來

與友人和燒肉店分手以後,沒入

異國小巷,途經不會認識的人的門牌

路燈,為了安靜,為了重拾走回家的步距

可能是最後一次冒險了

交托月的若隱若現,因為它擁有光

而且永遠在場


二〇二三年七月廿八日 大阪 


三、拒絕

 

我不想我們擁抱的此刻

外面有人忙著輕生

 

我不想瞥見合照

把眼睛逐一郵遞出去

  

我不想教小孩以指頭

數算永恆

 

我不想讀完一首好詩

作者瘦得像隱喻

 

我不想影子

比隱沒的太陽更加沉重

 

但我更不想死去以後

拒絕我的包含棺木和土壤

 

還有那些早早離去

拒絕一切生活勾當的人


二〇二一年六月廿九日 


四、稻城亞丁


天不是很明亮

我們給編成山的毛線

從穿衣脫衣的漩渦

重覆呼吸著高海拔

幾個小女孩步下來,指向前方

像甚麼都很接近,甚麼

都不值得疲累。沒有被鼓勵吧?

至少喘息和頭痛亦不需要理由

影子有我們骯髒的形狀

而我們附有麥穗氣味

再過一會,可能流入牛奶之海

一頓早餐的豐饒

幾天以後專注地吃著,唯有痠楚

駐足在曾經行進的山嶺

沿途踏過的砂礫會不會就是宇宙的眼淚

風突然襲來,我們趕緊閉上雙眼

留下自己的殞石

又在當地人堆疊的小石山

許下一些願望,別說出來,有回音

我 們    不   會    回     來   了 

一年過去氣壓把人縮得瘦小

行囊變重,勾住一大片草原

忙於撿拾彼此的善忘

再沒有抵達更遙遠的地方

那個苦夏的拼車旅行仍在公路

我們下車去看嵌入輪胎的扁石

一排鳥影整齊地越過

對望之間

兩類物種即將失卻所有方向


二〇二〇年六月二日

五、十月五日


氤氳後面,摺機鏡頭上有時鐘

接通十年以後,電視直播焦距外的濃煙

漫散,鏡頭罩在手機的另一個時鐘——

生日快樂。他們說,臉上圍著餐巾的我

迎來快門和強光,都褪落吧

十九歲的風景

兩款蛋糕都沒有默契

可以分一個給斗室裡的我嗎?

靜音畫面只負責光,而我

惦掛午後一節口齒不清的安全廣播

道路迷失,引喻失當,影子

曲折在無人的大廈外牆,我們害怕搜捕者

如十年前躲進公園裡的追逐遊戲

忌廉滿臉,照片僅能辨認的眼眸沒有瞪視

分明的軌跡和街燈,頭髮裡潛出一隻塑膠叉

笑著鬧著——拋蛋糕儀式我從沒存活過

卻一直活埋於相同體殻,退化,偶爾昏迷

保留視覺繼續盯著天空脫水,再沒有甚麼

不被焚毀,濃煙填密的解像度我不能吹熄

原來仍未學會呼吸

懷疑給撕去多少個具象的面容

我們依然欺騙自己⋯⋯

從前覺得光年以外的幻想

被站滿陌生人的列車迅速輾過

一卡一卡乘客走入月台,卸下面罩

仍舊在笑的無數個我給擠上車廂

載走,留下來的人揮手道別

生日快樂,他們說。一種變壞了的氣味

連掩鼻都要思索是否有罪


二〇二〇年四月廿一日

六、分身術


電話一端笑著叫我看向後方時

我吃力閉眼。洗髮水折屈

而過,像朋友要讓酷似我的那人

白白流去。對方道歉,多說一句便掛線:

原來不是你啊!馬明。唉。

更失望的是,正揉眼看鏡子的我

也並非馬明,我只是

給中學及大學同學指長相像極

《ON CALL 36小時》的「一件頭」醫生

儘管這齣連續劇分為兩輯,儘管不認識的

這兩所學校的人,也儘管相隔多少年

陌生的人仍被一連串誤會又未至於錯誤的瑣事

緊緊牽連著。牽連著。

其實我還像過很多人:一名棒球員;一名答不出自己

首都的外國人;一輛跑車;今天賣腸粉予我的粉腸大叔;

中七畢業影片王浩信誤植其中;某天午餐

有不認識的人走來堅持寒暄;我的詩

曾被人冠上另一位年輕詩人的

名字。初中被指像台灣藝人小綜,高興得

鄭元暢一般,卻換來澄清是「咻比嘟嘩」的小鐘;還有還有

十多年前同學在MSN傳我色情片連結

說很像我叫我快看,點進去

才發現神似的是女優,自此我不去構想

所有涉事者的臉和情緒。希望無人為此興奮

如此密集又多元的我,好像啊

都比現在的我像一個人。鏡子前的我嘆息,沖水前

突然拭淨一張與我極不相似的臉:他是我首年當班主任的

舊生。學期將盡他可以轉校了,爬上的士前

回頭,緊握我的手,謝謝我

以一個人來看待他。我們江湖再見


二〇二四年五月廿二日 


七、聽說理科班在實驗室用本生燈煮麵


聽說學校喉管生鏽,化學實驗前

助理需要提早半天扭開

沖刷時間的雜質


聽說我們就是雜質

歷史洪流下

人是母語教學的陪葬品

舌頭一般被割捨


但你們依然歡呼,旋舞像麵條

在熱鍋糾纏,載沉,流動,部分揮發

可以快樂的,還未投下辛辣

還未變軟,放涼,被整碗倒掉重製


聽說麵條充滿鐵鏽味,你們分吃著

文科班如我只懂藍火高溫

足夠烘穿想像,原來你們更具創意

躍出原稿方格的硬朗,畫上爐具

考生著手烹調獨特的一碗


再給倒進同一大爐內,燒滾,餚盡

戛止於人造濃湯裡面

鐵鏽也是商業味道的成分

蒸騰過後,你們才知道

短促的快樂

是一枚未經科學證實的時間膠囊:


可隨時回來

扮演中七學生的違規和興奮

不帶憎恨地怪責

誰沒早點容讓一切的流和逝


二〇二三年十一月二日 


八、划行


給帶進酒,清晨逃脫掉一道石梯的慣常

現實演練過的,我夢內嘗試完成:

等待、上車、拍卡、坐下

被風景看

然後準時,硬化成校門

人從我身旁流淌,不存敬畏的

我在時間裡面划行


突然就叫住了我,一名年輕人

陳述無從入眠的苦

咖啡喝著我,開解是不道德的言語

善用一天的開始總結另一天的磨難

電話走了我便響起來

觀課表帶我往更遙遠的課堂

坐上空虛,錄影,評分,直至下課

我才詮釋課題

時間在我裡面划行


詩的第三節我想記下

同事問起關乎我手腕上的虎眼石:

增強決斷力但我並不迷信

零星碰撞和磨擦,提示生命各種的不平

很浪漫吧說完我又陷回去工作的洞

揉第七百次眼,異常乾澀,好了

我應該在第四節集中解釋

酒如何介入昨夜,我又如何安然地醒來——

但我只記得有人說我必須安慰他

接著我一直痛哭一直痛哭

划行到現在

我的時間裡面


二〇二四年五月十七日 


九、讀


從山野流去

風一般流去

翻過枝葉像人翻過書的苦悶

看裡面有沒有

一些不被閱讀的人


夜點燃著,此時

低語都顯露


冰冷是疲倦凝結後

飲淨的風

慌忙解渴的半杯水

仍未抵達遠方的喉嚨

而喉嚨用方言唱著遠方

都流去了,無人讀懂山

無人讀懂夜

一些不被閱讀的人還在


二〇二四年三月廿一日 


十、白日曛


我是一顆流星的壞死

削去兩個人的仰視

回家路上只遺下爭執


我是別人年少時的碎片

從沒有閃耀,消失了

比模糊了礙眼


有天我會重遇那個

食言的人

擦身 而過

發現彼此留在地上


椅子很想說話吧?

坐在上面

喝一成不變的熱湯

日子變艱難了

尤其洞悉自己不能飛

只會長得更胖

難以招架


沒有人進化,這個世代

如何紛亂我也是一小部分

人們繼續笑

  繼續說荒誕的話

越來越不會寫壞詩

抬頭,便讀到人造的野望

怎麼辦


二〇二二年十二月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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