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二五年第一期
栏目主持:杨炼
主编:杨炼/轮值 唐晓渡   执行主编:田庄

周漢輝,信耶穌,畢業於香港公開大學(現稱香港都會大學)。書寫現代詩與散文,擔任寫作班導師,文學獎評審,講座講者,香港藝術發展局審批員(文學)。曾獲香港及台灣二地多項文學獎,2014香港藝術發展獎—新秀獎(文學)。2018年應邀赴美國愛荷華大學參與國際寫作計劃駐留當地,2023年臺北詩歌節國際焦點詩人。

著有個人詩集《長鏡頭》(2010)、《光隱於塵》(2019)及《地納於心》(2023)。


周漢輝的诗


〈送行〉



窗景佇立於眼前,土地在火車外

並沉往捷運穿越的地底,旁及浮雲

飛機遠行。從南方再南下敞開的窗口

細看著你的眼睛疲累,閉上,睜開

天空上,你代我看邊界的逾越,飛回

我們源自的城市;而我留下來走路

流汗比來時還要失控,代泄不少淚意

回去等你回來──從此迎接有時

又送行有時,像熟練祈禱更感乏力

虛畫十字聖號,恰在列車動線交錯的

車站下樓梯,我才像觀光客仰觀穹頂

彩繪的洪荒天象,對應著當代人間

也像在地人無暇再看,匆促走過大廳

再下樓梯,與月台上的人群等列車進站。

隧道黑到盡頭,但依稀傳來震動、呼叫

與光線──一九七九年不在過去,它在

車站下縱向行駛,運載積疊的傷痕

像一根樁柱穩住地基。人群擠進車廂

各種體味灌進氣道,我的體內也有隧道

二○一九年從不停站,它教我錯認身旁

一眾陌生的臉孔逐漸扭曲,變得熟悉

車廂中所有傷痕積疊,像生命的經線

交錯緯線,編進我的一首詩,放漂到

手機記憶體。滑屏,群組裡積疊著此地

房子買賣,駕訓課程,旅遊美食資訊

像大家本來源自同一個好談消費

難言公義與詩的城市。十字路口前

來不及收回一步,竟然擋下趕及煞住

機車的孕婦,其他機車繼續穿插在尋常

街角,後來我仍不比你走得更安心。

我們可以停步,背後尚幸有便利商店

閒著反而容易飢渴,我吃冰烤地瓜

你喝紅茶,鄰座的老夫給老妻餵豆花

白髮之下一方凝住河流似的長疤

另一方坐靠輪椅像磐石,從我們

不曾嘗遍的患難活下來。說著母語

一通鄉愁翻山越洋,那些詐騙號碼

大同小異,我未受騙卻要再為你送行

我們走進店外的夕景,慰勞別人的晚年。


〈中游〉


河水飲盡血陽,讓給隔岸101大樓

以燈光倒朝深淵引航,還以煙火排泄

憋夠了的一年年──屁股對著這一切

一隻狗在河濱的公園,擺尾追隨飯後

散步的年輕情侶,老夫婦,父母小孩

走上一段路,像一次次尋認主人

追隨旁人無以得見的記憶中,有過

不只一個家,卻在分手喪偶移民以後

折返街頭。狗總落後於人們的閃避

或加快步速,不曉得自己看來像

不懷好意,你坐在不遠處看它往來

抵消著腳程,時而遠眺對岸車燈稠密

也如是來回消耗,直至眼前它停在原處

看你──北上多年,與工傷受騙欠債

擦肩,久處都會中心還只像活於偏鄉。

你總不以為狗看進你的人生,河水

就在旁邊長流,一人一狗相對間

錯過彼此的上游,而下游尚待推進。

你才開動,吃光便當的米飯和配菜

剩下烤雞腿,吃得很慢像借故延宕

狗終於走向你,腳步也跡近猶豫──

之前路上有貓撲到腳邊,你還提著

便當,看它的主人束起長髮,說話時

跟隨它的尾巴搖動,討得你的零錢

出言提醒你像他一樣臭。你只好答一句

正要回家,他的視線湧入你眼中說

好,趁家還在。河水流過黑夜,越出

河岸以外,沿鐵道推進,你想起狗

走來的腳步,瞻望血漬遙染前方天際


〈工蜂們〉



一隻工蜂甦醒,從早已醒來

工作的蜂群之間,依循姊輩

所行,爬回自己歷卵、蟲、蛹

至成蜂的蜂房,餵養下一代的幼蟲。

而一個女孩甦醒,賴床,起床了

還沒依教導折被,始終由母親代勞:

這樣才會像睡醒呢。早餐的麵包屑

飄於桌上,她垂頭盯著幾隻蟻竄出

橫過眼前,一時忘記母親也教過

徒手清掃的俐落手法。門旁有門

還有更多門,沿殘破走廊橫延

上下層層緊接,高廈矮樓互相擠站

催促母女來到街上,像兩顆蟲卵

滾落。二十一天前,工蜂也不過

這樣孵化,吃姊輩餵食的蜂蜜成長

唯有一隻姊妹吃蜂王乳催促成長

成為蜂后。她騎坐在母親背後

單車比計程車早些抵達小學

閘門外,她的同學付錢下車

另一位同學在旁從跑車裡走出來。

育幼十天,後來十天分泌蜂蠟

修巢,又以花蜜與花粉製作蜂蜜

便出巢,採蜜三週,工蜂活著

已知死前的命定。常識課談到

遠方其他孩子如何生活,數學課

初教概率,恰有蜜蜂飛入課室

老師趁機打趣,分散孩子們的

好奇與恐懼:人有多少可能是蜜蜂?

一隻一隻穿越課室,蜂巢匿隱著

在外牆的角落,仍受煙燻、拆除。

回家也先吃麵包,碎屑與蟻

在一封最後的通知信旁邊

互相需要:都市發展於拆舊

建新,她還懵懂,還笑問母親

蜜蜂有多少可能是人?

晨曦倒照上來,扯開陰影

下一個蜂巢匿隱著,仍躲不過

雨後積水風乾前,把光浮起

直釀進巢洞內迂迴的黑暗。


〈留鳥〉



人行道一夜風乾,道旁淺坑餘雨

僅足淹沒喙鼻,老麻雀穩伏像從來

不屬於天空


兒子從樹巢下來,飛在父親

飛過的虛跡上,它喚不起父親

但它初學飛行還得趕緊熟練

俯視坑裡羽毛散盡後

無物可掩密集的紋理


──恰與你的鞋底同形

鞋帶鬆開,留步,蹲在前人留下

硬固的鞋印前,才留意地上有鳥影

穿插像指頭繫帶,你自小抗拒練習

受母親斥罵下逃上街頭

赤足四處逛行,水泡破了

剛好回到家門外


開門奔出去,隨便搭乘公車

隨意在一個車站下車,你還以為

遠離了,卻不過在循環線上的一點


綁不成結的也得草草綁緊,你回去

一頓熱飯已放涼,伴侶開動吃飯

不說一句像你只會沉默

對坐中你的眼睛足夠熟練

巧避她所看的各個方向

髮際線,碗邊,壁癌,靠窗歇腳的麻雀

並想像它的飛姿

它啁啾一聲,竟驚動斗室裡的兩人

相看


飛向夕陽,未幾已給比它大

很多的過境候鳥群飛越過

而雲端憋不住的巨響間,也有翅膀

乍隱若現

天空留下疲憊和飢餓,夜色驅逐它

返巢去,準備離巢覓偶,構築新巢

像其他長留本土的留鳥


──斗室裡清空無人,它與兒子

掠過那扇窗外,又在另一扇窗外歇腳

有人的長相像你,與懷著孕肚的伴侶

牽手唱歌,在眾人中聽果樹

善惡和抉擇的故事,瞥見窗外鳥飛

它飛得跟父親一樣老了

了悟父親飛進雨時

迎來飛出身體的自由

從中丟失回返身體的自由


〈韭菜豬紅〉



從無有道破存有,神的

默示鑿於經文,牧師摸著

宣讀、講論,像一一交代

宇宙間最深邃的事情:

「只是你要心意堅定

不可吃血,因為血是生命

不可將血與肉同吃。」


坐在講台前的第一行

你來得太晚了,找不到

其他位置,迴避不了

主日崇拜的內容。步出

教會,你只想吃韭菜豬紅

像跟教友笑言這是聖靈

感動,對方還肅然說阿們


縱行屋邨裡的窄路,橫越

鬧市中的陋巷,迴走校園外

人車爭先的環道,神的

瞰視下或許不常有你,你

也在咖哩魚蛋、煎釀三寶

炸大腸、臭豆腐、腸粉燒賣

諸多街頭小食間忽視韭菜豬紅


像住在走廊盡頭的老人

你畢業就職後已忘記附近

有他,忘記唸小學時常碰面

跟他打招呼,更不會知曉

近年他退休和喪妻,不懂

為何活下去──卻由豬紅

軟滑的質感讓你略憶前事


光顧一家新店,你看一眼

已認得店主的容貌,然而

不認得臉上頹然的神情

沸鍋中夾起韭菜,剪斷一段

一段,像他還在跑步的足印

從學界競賽奔至全職運動

代表香港,才受傷放棄


比他早多年放棄,你無傷

無損,倒知自己跑到盡頭

轉投教育,當體育老師

難得吃韭菜豬紅,還得下

辣菜脯,你沒有向他道破

彼此為舊識,像咬開豬紅

沒有去想像血無辜流淌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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