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漢輝,信耶穌,畢業於香港公開大學(現稱香港都會大學)。書寫現代詩與散文,擔任寫作班導師,文學獎評審,講座講者,香港藝術發展局審批員(文學)。曾獲香港及台灣二地多項文學獎,2014香港藝術發展獎—新秀獎(文學)。2018年應邀赴美國愛荷華大學參與國際寫作計劃駐留當地,2023年臺北詩歌節國際焦點詩人。
著有個人詩集《長鏡頭》(2010)、《光隱於塵》(2019)及《地納於心》(2023)。
〈送行〉
窗景佇立於眼前,土地在火車外
並沉往捷運穿越的地底,旁及浮雲
飛機遠行。從南方再南下敞開的窗口
細看著你的眼睛疲累,閉上,睜開
天空上,你代我看邊界的逾越,飛回
我們源自的城市;而我留下來走路
流汗比來時還要失控,代泄不少淚意
回去等你回來──從此迎接有時
又送行有時,像熟練祈禱更感乏力
虛畫十字聖號,恰在列車動線交錯的
車站下樓梯,我才像觀光客仰觀穹頂
彩繪的洪荒天象,對應著當代人間
也像在地人無暇再看,匆促走過大廳
再下樓梯,與月台上的人群等列車進站。
隧道黑到盡頭,但依稀傳來震動、呼叫
與光線──一九七九年不在過去,它在
車站下縱向行駛,運載積疊的傷痕
像一根樁柱穩住地基。人群擠進車廂
各種體味灌進氣道,我的體內也有隧道
二○一九年從不停站,它教我錯認身旁
一眾陌生的臉孔逐漸扭曲,變得熟悉
車廂中所有傷痕積疊,像生命的經線
交錯緯線,編進我的一首詩,放漂到
手機記憶體。滑屏,群組裡積疊著此地
房子買賣,駕訓課程,旅遊美食資訊
像大家本來源自同一個好談消費
難言公義與詩的城市。十字路口前
來不及收回一步,竟然擋下趕及煞住
機車的孕婦,其他機車繼續穿插在尋常
街角,後來我仍不比你走得更安心。
我們可以停步,背後尚幸有便利商店
閒著反而容易飢渴,我吃冰烤地瓜
你喝紅茶,鄰座的老夫給老妻餵豆花
白髮之下一方凝住河流似的長疤
另一方坐靠輪椅像磐石,從我們
不曾嘗遍的患難活下來。說著母語
一通鄉愁翻山越洋,那些詐騙號碼
大同小異,我未受騙卻要再為你送行
我們走進店外的夕景,慰勞別人的晚年。
〈中游〉
河水飲盡血陽,讓給隔岸101大樓
以燈光倒朝深淵引航,還以煙火排泄
憋夠了的一年年──屁股對著這一切
一隻狗在河濱的公園,擺尾追隨飯後
散步的年輕情侶,老夫婦,父母小孩
走上一段路,像一次次尋認主人
追隨旁人無以得見的記憶中,有過
不只一個家,卻在分手喪偶移民以後
折返街頭。狗總落後於人們的閃避
或加快步速,不曉得自己看來像
不懷好意,你坐在不遠處看它往來
抵消著腳程,時而遠眺對岸車燈稠密
也如是來回消耗,直至眼前它停在原處
看你──北上多年,與工傷受騙欠債
擦肩,久處都會中心還只像活於偏鄉。
你總不以為狗看進你的人生,河水
就在旁邊長流,一人一狗相對間
錯過彼此的上游,而下游尚待推進。
你才開動,吃光便當的米飯和配菜
剩下烤雞腿,吃得很慢像借故延宕
狗終於走向你,腳步也跡近猶豫──
之前路上有貓撲到腳邊,你還提著
便當,看它的主人束起長髮,說話時
跟隨它的尾巴搖動,討得你的零錢
出言提醒你像他一樣臭。你只好答一句
正要回家,他的視線湧入你眼中說
好,趁家還在。河水流過黑夜,越出
河岸以外,沿鐵道推進,你想起狗
走來的腳步,瞻望血漬遙染前方天際
〈工蜂們〉
一隻工蜂甦醒,從早已醒來
工作的蜂群之間,依循姊輩
所行,爬回自己歷卵、蟲、蛹
至成蜂的蜂房,餵養下一代的幼蟲。
而一個女孩甦醒,賴床,起床了
還沒依教導折被,始終由母親代勞:
這樣才會像睡醒呢。早餐的麵包屑
飄於桌上,她垂頭盯著幾隻蟻竄出
橫過眼前,一時忘記母親也教過
徒手清掃的俐落手法。門旁有門
還有更多門,沿殘破走廊橫延
上下層層緊接,高廈矮樓互相擠站
催促母女來到街上,像兩顆蟲卵
滾落。二十一天前,工蜂也不過
這樣孵化,吃姊輩餵食的蜂蜜成長
唯有一隻姊妹吃蜂王乳催促成長
成為蜂后。她騎坐在母親背後
單車比計程車早些抵達小學
閘門外,她的同學付錢下車
另一位同學在旁從跑車裡走出來。
育幼十天,後來十天分泌蜂蠟
修巢,又以花蜜與花粉製作蜂蜜
便出巢,採蜜三週,工蜂活著
已知死前的命定。常識課談到
遠方其他孩子如何生活,數學課
初教概率,恰有蜜蜂飛入課室
老師趁機打趣,分散孩子們的
好奇與恐懼:人有多少可能是蜜蜂?
一隻一隻穿越課室,蜂巢匿隱著
在外牆的角落,仍受煙燻、拆除。
回家也先吃麵包,碎屑與蟻
在一封最後的通知信旁邊
互相需要:都市發展於拆舊
建新,她還懵懂,還笑問母親
蜜蜂有多少可能是人?
晨曦倒照上來,扯開陰影
下一個蜂巢匿隱著,仍躲不過
雨後積水風乾前,把光浮起
直釀進巢洞內迂迴的黑暗。
〈留鳥〉
人行道一夜風乾,道旁淺坑餘雨
僅足淹沒喙鼻,老麻雀穩伏像從來
不屬於天空
兒子從樹巢下來,飛在父親
飛過的虛跡上,它喚不起父親
但它初學飛行還得趕緊熟練
俯視坑裡羽毛散盡後
無物可掩密集的紋理
──恰與你的鞋底同形
鞋帶鬆開,留步,蹲在前人留下
硬固的鞋印前,才留意地上有鳥影
穿插像指頭繫帶,你自小抗拒練習
受母親斥罵下逃上街頭
赤足四處逛行,水泡破了
剛好回到家門外
開門奔出去,隨便搭乘公車
隨意在一個車站下車,你還以為
遠離了,卻不過在循環線上的一點
綁不成結的也得草草綁緊,你回去
一頓熱飯已放涼,伴侶開動吃飯
不說一句像你只會沉默
對坐中你的眼睛足夠熟練
巧避她所看的各個方向
髮際線,碗邊,壁癌,靠窗歇腳的麻雀
並想像它的飛姿
它啁啾一聲,竟驚動斗室裡的兩人
相看
飛向夕陽,未幾已給比它大
很多的過境候鳥群飛越過
而雲端憋不住的巨響間,也有翅膀
乍隱若現
天空留下疲憊和飢餓,夜色驅逐它
返巢去,準備離巢覓偶,構築新巢
像其他長留本土的留鳥
──斗室裡清空無人,它與兒子
掠過那扇窗外,又在另一扇窗外歇腳
有人的長相像你,與懷著孕肚的伴侶
牽手唱歌,在眾人中聽果樹
善惡和抉擇的故事,瞥見窗外鳥飛
它飛得跟父親一樣老了
了悟父親飛進雨時
迎來飛出身體的自由
從中丟失回返身體的自由
〈韭菜豬紅〉
從無有道破存有,神的
默示鑿於經文,牧師摸著
宣讀、講論,像一一交代
宇宙間最深邃的事情:
「只是你要心意堅定
不可吃血,因為血是生命
不可將血與肉同吃。」
坐在講台前的第一行
你來得太晚了,找不到
其他位置,迴避不了
主日崇拜的內容。步出
教會,你只想吃韭菜豬紅
像跟教友笑言這是聖靈
感動,對方還肅然說阿們
縱行屋邨裡的窄路,橫越
鬧市中的陋巷,迴走校園外
人車爭先的環道,神的
瞰視下或許不常有你,你
也在咖哩魚蛋、煎釀三寶
炸大腸、臭豆腐、腸粉燒賣
諸多街頭小食間忽視韭菜豬紅
像住在走廊盡頭的老人
你畢業就職後已忘記附近
有他,忘記唸小學時常碰面
跟他打招呼,更不會知曉
近年他退休和喪妻,不懂
為何活下去──卻由豬紅
軟滑的質感讓你略憶前事
光顧一家新店,你看一眼
已認得店主的容貌,然而
不認得臉上頹然的神情
沸鍋中夾起韭菜,剪斷一段
一段,像他還在跑步的足印
從學界競賽奔至全職運動
代表香港,才受傷放棄
比他早多年放棄,你無傷
無損,倒知自己跑到盡頭
轉投教育,當體育老師
難得吃韭菜豬紅,還得下
辣菜脯,你沒有向他道破
彼此為舊識,像咬開豬紅
沒有去想像血無辜流淌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