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二五年第一期
栏目主持:杨炼
主编:杨炼/轮值 唐晓渡   执行主编:田庄

钟国强,笔名钟逆,香港大学文学院毕业。曾获多届香港中文文学双年奖,香港中文文学创作奖,青年文学奖,香港艺术发展奖艺术家年奖等。著有《生长的房子》、《只道寻常》、《雨余中一座明亮的房子》、《记忆有树》、《字如初见》、《浮想漫读》、《默读余温》、《动物家族》等,并译有《春天及一切:威廉斯诗选》及《烟与钢:桑德堡诗选》两种。


钟国强的诗



厨余


厨是不见的膳房

余是所见的残剩

广场上一种奢曝的静默

唯做饭人腹语未及


厨为果腹

余为腹果

一种明目的坏诗

跟张胆如盖玺的旗帜

一起鼓胀

地坛是永续的

万岁锅

消化此中张力


厨是刀具军机处

余是余子

鱼目请客吃饭

吃黑处

颗粒白送

一片狼藉

当狼烟在张家口

网吧的无还有处

冉冉上升


厨是不见

余是见


厨是

余不是





肉店

——致Charles Simic


是盛夏之光把一切边缘都牺牲了

仅一道反射的刃光

在偌大一片称为店的所在


荣光与血都是同色的

此刻悬在最光处如唯一的招幡

光之尘附疽于我停下的脚步

听头颅上一个一个

光的窟窿贩售万年不朽的回音


错落的风又一次错落了

崩缺的刀不会在清空的案上养晦

磨石也不再坚持沉痖的错误

都和光了都同尘了


都同尘了在光的尘色中

如你如他我如一黏蛆虫点逗

一幅光际无边的围裙

如君之盛夏




石头的思考                  


石头方角

在圆模里方生

即死

留下岁月

慢慢去磨


很多字词

都朝相反的方向解读

石头放弃了铭刻

让自己在水面上浮


石头软化下来时

便想天

天在底下

倒影上面的地狱


石头想破开自己

操斧斤的上位者仁慈地笑说

别去思考

血还未蒂落

要就暂且去听一听

里面

花开的声音


石头不知自己的来历

(身份,国籍,与乎信仰

等等等等)

待别人拓出来

它才被看见

黑纸白字

确证一切

与生具来


石头思考

是石

不思考

是石

石头思考自己到底要不要思考

一僧一道与乎外国势力的上帝都不耐烦倒头便睡了

石头永恒




一年之始


把房子升上天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正如不能把四面的山峦看成眼眶

当井里已没有一枚瞳仁

往泥土深处打捞注定是徒劳的

房子也不在那里


房子隐没在天与地的接合处

就像把过去一切扫进城市的毯底

西铁如去毒蜈蚣袒露着缝合线

下一站手术台

四面单边开出一丛一丛畏高的大厦


那边如杂草挨着生长的是房子的微缩

去年的遗照是墙的面目没有窗口

把过瘦的风景纳入油甘子的瘢斑

沿树液堕进

根下臃肿盘扭的脂腺


下一站清明

反复如山如水如脚下跑不动的青痣

寒尽了的城市再也不需要茱萸

岁首望远

遍插的也还是矮矮的众生





离家 

——读 Shaun Tan 作品 The Arrival 后作        


走到别处重建一个家

也如走进泥土


泥土里还有龙的骸骨

你可以把它从牙缝里剔掉多少?


餐桌仍是世袭的礼仪吗?

生长从来不是由上至下的游戏


假若灯下的长街把人掷远

树梢会把瘿瘤挥开然后沉静看它在远方将破


未破——


如地上一枚核桃

以微芒蔑视如屋檐般降临的硕大夹子


即使最后长街倾侧九十度还原成一幅巨墙

你还可以站立




迎月


迎月前一天我走了半天还是找不到家

老是在地铁癌生的支线里绕圈

霰烟的痕迹早被阳光褪得干净

遗弃的废车与货柜明摆着,逃生门

在远远的观音山上给云缝一只独眼监察


想像的老屋如常开门,井眼也还张着

太阳僵挂在树梢说不用急不用急

早晚会来的,早晚

蜘蛛早知完善后的网罟而去年的蝉

还在想像可以锯一整个下午


蝉爬到树颠就是蟋蟀了

岁月真轻可以扛一万副棺材

你说,你说防洪渠就是一根黑扁担

挑一边山上不存在的泉水

一边湾下,被澄清了不用再超渡的葬泥


迎月前一夜我还在街上乱走

还会走到掘头巷去找心中的竹篾么

当此城已成一幢一幢纸扎的灯笼

烟雾缭绕,镭射的光束一再为虚无造像

月便隆隆然升起它的空架子


月爬到中天就是探灯了

岁月真白可以飞一万只蛱蝶

你说,你说太空馆就是那座馒头庵

在时间一边,听木鱼敲着前世的故事

一边,看穹顶爆出最后的花火


想像的老屋如常点灯,井眼也还亮着

月踞檐角说不用急不用急

明天还会再来,明天

蝙蝠将倒过来完善自己而去年的蛹

还会继续彩排打开一整个世界的光景




星期六下午,往长洲的渡轮上



你拥有一个窗口再拥有两个座位

当然你的屁股不够大未能把它们一并坐上

所以你把其中一个分配

给你一个可能有亲属关系的提包

这时船差不多客满了

我坐在靠走廊的座位而妻坐在不远

我看了你一眼,推断你

应该不是一个过于横蛮的人

虽然从你的衣着看来

世俗的习性往往会把你归入一边

我很客气地问你可否移开提包

你看了我一眼——原谅我

我不该从那一丝猛厉的眼神就断定你

是极其极其不愿意移开它

毕竟你还是把它移开了

放进你星期六下午可能会不一样的襟怀

我坐上提包原来的位置,示意妻前来

坐在我的旁边。啊一切应该是那么美好

在这星期六的下午,在一个开展的航程上

但我发现你架上的二郎腿

斜伸到我位置的中央

让我的腿无处摆放

我看了你一眼,再看看你的二郎腿

它们都没有移开的意思

我又看了看你的二郎腿,再看了看你

你的沉默和坚定让我不好意思开口

但没办法,在这星期六的下午

一切都应该往好处想

所以我还是开了口

带着犹如窗外鸥鸟追逐浪花的善意

但二郎腿架开了

可能就没有要收回的意思

但至少你打破了沉默

朝我说了一通我不懂得的话

或许你想用它们来掩饰

你的委屈和愤怒

但在这星期六的下午

在前往一座美丽的岛屿途中

你的委屈和愤怒

到底从何而来呢?

我看了看你,你看了看我

忽然质问我住在什么地方

这是我唯一听懂的话

可是我不懂得如何回答

在前往一座美丽的岛屿途中

跟我住在什么地方有何相干?

原谅我——我又在猜度你的用意了

连结你的委屈和愤怒

我看了看你,然后选择离开

也不是因为妻拉了拉我的衣袖

而是我看了看你

忽然想把你原来拥有的一切

都归还给你

我知道鸥鸟和浪花

跟你都没有关系

你就是一个人

背后是一个

现在可以让你尽情占有的窗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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