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二五年第一期
栏目主持:杨炼
主编:杨炼/轮值 唐晓渡   执行主编:田庄

白靈,本名莊祖煌,生於台北萬華。已自國立台北科技大學化工系教職退休,仍兼任東吳大學中文系副教授,講授現代詩。作品曾獲中山文藝獎、國家文藝獎、新詩金典獎等。「詩的聲光」創始人,曾任台灣年度詩選編委二十餘年,主編 《草根》、《台灣詩學季刊》等詩刊,主編《中華現代文學大系・詩卷》、《新詩二十家》、《新詩三十家》、《2012台灣詩選》、《2017台灣詩選》、《不枯萎的鐘聲:2019年臉書截句選》、《疫世界─2020~2021臉書截句選》等二十餘種。著有詩集《沒有一朵雲需要國界》、《愛與死的間隙》、《女人與玻璃的幾種關係》、《昨日之肉》、《五行詩及其手稿》、《白靈截句》、《野生截句》、《瘟神佔領的城市》、《流動的臉:白靈新世紀詩選》等十八種,散文集《給夢一把梯子》等四種,詩論集《一首詩的誕生》、《一首詩的玩法》、《新詩十家論》、《新詩跨領域現象》等十種。建置《白靈文學船》、《象天堂》、《詩的聲光》等網頁。


白靈詩作


 

1.  撫摸自己的空(選七)

(1) 果實

你知道什麼是馬格米戈爾果嗎

用不降落抵抗降落

 

生命最容易的哲學   叫停格

輕撫暫時  背對永遠

 

(6) 漂泊

一顆梨在落下的半途突停住

想知道這掉落是悲泣或喜極?

 

雲從不向滴走的雨說再見

他明白  遠行即輪迴的開始

 

(10) 馬格米戈爾果的猶豫

離地十尺時,可不可以不降落

若只剩十毫米呢,餘命如何算

 

大地派出小草們來招手說:

相信我,摔爛是重生的降落傘

 

(11) 船

大海心中它只是一隻眼睛漂浮著

槳是睫毛是手指,夢想指揮海浪

 

划開的每一波紋都翻滾雲彩

都是靈與魂龜裂又迅速合攏的傷

 

(12)黑洞

一條狗牽走那個人的影子

牽入黃昏的卷軸中了

 

小草為凹出的鞋印寫上名字:

「這是一個心中擁抱黑洞的人」

 

(17)演員

力氣再大的船夫也拉不住

被你我一櫓一櫓搖走的河

 

誰來得及回首喊前方即是斷崖?

我們是時間偶然濺起的水花

 

(27 ) 無題

腦內築好的樓閣被勃起的馬踢翻了

也踢翻傲驕了一夜的那彎新月

 

晨醒前下載的夢自舌根長出樹來

囁嚅著是否吐出一朵雲來證明清純

2024


 

2.詩人          

--致Y.S.

 

有人說他的移居

與旅遊中窗子框過

洛磯群脈的一座湖有關

那種寧靜更像一種抵抗

以為在霧窗上手指一劃

就立馬歸鄉

 

他再聽不到島上辦公室後邊

火車鳴過窗子的振動聲了

即使闔上整座淮北的風景

沿著鐵軌,把走出南陽的

幾千里步履

都塞回少年甚至童年裡

 

黑髮人如何明白

百年憂國成就一代人

白了頭的鄉愁

它又不是一塊胸肌

隨便拉起拉鏈

就什麽都不看見

 

無人理解那種悲涼比不寫詩

更適合建造一座紀念碑

高過深淵,矗立在海峽

與兩岸等距的

波瀾中,管他輝煌或不輝煌

睥睨王侯,抵住時間

如馬蹄和履帶打印的一冊

詩集

 

此際秋葉若翅張揚,院子裡

撤走的秋千填實的游泳池

雙雙浮現

微陽中

數千封寫過的書信在光亮裡

跳躍

 

如逆游的鮭魚

不得不信

當印刷機把歲月釘進白紙

走過的數萬條路

都如激流印上了清晰的倒影

 

老詩人坐回沙發,努力想甩開

耳邊的蟲鳴

卻看到台北一甲子的紅麈

都掉入自己的一滴眼淚底

 

此刻,他站回翻開的

一本回憶錄中,正遙望

那條從老家窗外升起的遠方

                     2023.10

 

 

3.喊痛的空氣                

       --訪漳州林語堂故居(2018~)

 

你瞇眼坐在那兒

十尖山橫南,石缺山據北

你叼著它們的煙嵐微笑

煙斗裡吐出的迷霧

是一世紀都還在發燒的世局吧?

窗外起伏著萬畝香蕉林

像你的筆點開的波瀾

但這兒沒有一株肥綠是你老人家的

 

你一定不知除了你的墳

你台北故居(1966~)被一尺

一寸3D列印回了天寶故里

迴廊  天井  植栽  床位

你的書櫃  手跡  指紋 

發明的打字機

還有此際定定不動的

坐在書桌後叼煙斗的  你

 

這時候若你剛從天井走進書房

四處尋,一定訝然何處去了

你桌上擺的那瓶幽默

和牆上可任性塗抹的瀟灑?

你回頭對來參訪的我說 :

「但空氣,這兒可喊痛的空氣呢?」

「噓,」我以食指抵住你的疑惑:

「這裡也叫『有不爲齋』啊!」

 

因此八十歲的你始終沒有回鄉

你的故鄉只剩一座厦門

厦門只剩一名女子叫錦端了

天底下唯林太乙最了解你的大憾

日日聽錦瑟無端

繞著你臺北故居的天井迴旋

 

如此際我繞行這兒被複製的你家

居然聽到當年繞台北天井的你

傳來的隱隱那聲長嘆

那長嘆已凝如煙斗上迷濛嵐氣 :

再長的書寫都只是同一種書寫

未完成的情端如筆端舌端

綿延如絲錦

已永無可了斷

 

而你的長嘆如何被拷貝?

香蕉林繞著你剛嶄新複製的故居

任性地吹動萬畝波瀾

但你大筆再如椽又如何點得住?

叫它們暫停?

這兒十里蕉香沒有一株肥綠需要呼吸

 

喊痛的,什麼空氣

 

*註:1.林氏次女林太乙說:「在父親心靈最深之處,沒有人能碰到的地方,錦端永遠占一個地位。」(《林語堂傳》)錦端是一位陳姓女畫家,林語堂(1895~1976)與之相遇於1915年左右,臨終前仍想回厦門見她。

2.林語堂在〈論言論自由〉(1933年,《論語》第13期)一文中主張「喊痛的自由」、「百姓自由,官便不自由,官自由,百姓便不自由」、「所謂人權保障言論自由,就是筆端舌端不受槍端的干涉」。

 

 

4. 狐

 

嗩吶式那種嗯叫聲

刺破隔鄰每個女人的黑夜

整座村落的野史

就從她打開的腿

開始

 

茶園是她的床舖

暗空是她的天使

每顆星都曾經忌妒

她九個孩子有

不同的星譜

 

半世紀的傳說

她只使了一隻

媚眼

就輕輕鬆鬆挑起

世界再大戰事

最後都在她的情事裡

滑了鐵盧

 

你再沒看過更多接耳

更頻繁的交頭

男人們皆沉默不語

卻都等著

被嗩吶的尖嗯聲

頂上天空

 

無人懂她的祕術

同一株樹她捻下的茶

都特別的香

村裡每個女人的脣

都曾被燙傷

 

有人說:她是蒲松齡袖子裏

逃走的

那隻

                        2022/10/10

 

 

5.老厝

 

怪手踞坐廳堂上

粗壯的大鋼牙咬住一塊藍天

就一動也不動了

他的記憶像一頂破斗笠

也停在那裡

祈禱著河邊飛來一隻白鷺鷥

把它叼走

 

這是周日下午

老人奄奄躺在僅餘一息的廂房前

曬那怎麼也曬不暖的影子

九十七歲三合院只剩下搖搖晃晃的

故事

 

他是長孫,跟著大厝一起

風風光光出生

幾十甲田野上獨矗這紅磚大院

現在老人眼光再無力抵擋左右

幾千間公寓華廈大樓

水銀似爬攏過來

就等怪手明早彎下身

將九十七歲的他和老厝

一起挖走

 

最小的兒子步至他身後

得意地看看四周跪倒的紅磚

叫了一聲「阿爸」

即將老人輕輕拎起來

 

摺疊成一張支票

插入左胸前的襯衫口袋裡

2022/10/27

 

 

6. 黑色的嘆息

--我的心碎成了三塊,但生活還得繼續(科裡亞金娜)

.

.

他們動動指頭

就能捏住百萬人的呼吸

 

點火坦克即可把黑土地

壓成一塊砧板

 

被剁的手腳和人頭

會自動在上頭滾動

 

砲管戳破的城市 謊言一樣

雪花飛揚

 

在古老的斯拉夫凍土上

鮮血和腦漿從來都是拚掌聲的色澤

 

六十幾萬平方公里的沃土躺在獨夫眼下

不過是他用指頭敲響的一張超長原木桌

 

幾億觀眾屏息守夜觀賞

談判,戰火,人道走廊

 

馬裡烏波爾,奧西琴科,頓涅茨克

拗口的城市和人名

 

哭喊著

煙花一樣在夢裡爆炸

 

漆黑中只看見詩人塔拉斯‧舍甫琴科的雕像

想從保護他的重重沙包中掙脫

 

政治不就是幾個蹩腳演員的戲台?

他的聲音嗡嗡回響,在哈爾科夫空蕩無人只餘黑煙的廣場

 

像地球在北地吐出的長長長

黑色的嘆息

                                              2022/05/04

 

7. [截句] 成吉思汗

--鄂爾多斯所見

劍尖指前,唯他戰馬是奔馳的劍光
百萬鐵蹄刺繡草原為一部血史
衝進時間大漠仍頹然跪倒成齏粉

你拾起的每粒沙都嘶鳴著一匹  馬

 

 

 

8. [截句] 重逢

你遇見的每一件事物

皆同一事物百轉千迴後的比喻

 

每個今天都是撕去面具後的昨天

 

 

9. 翠亨村的酸子樹(1883~)

--「一心昭日月,隻手換乾坤 ; 酸樹凜公意,田荊不肯分」(劉海粟)

.

據說你的革命大業跟這棵樹有關

在檀香山撿起的一粒偶然

連同你年輕的指紋

只因植入翠亨村

就鑽進整座時代的心臟

 

一陣地覆和天翻之後

你天下為公的參天大願

即使年年結出了種籽

百多年來都沒看到

有人出手去接

或插進哪個年代裡

你博愛的墨跡還掛在老家廳堂

只燦開在宣紙上

 

今日站在村前

我撫觸著這株遭60年代的颶風颳斜

虬結而仍不死的大樹

抬眼卻看不到你的革命和理想

還長在繁茂樹葉間的

哪根枝幹上

你當年撫觸過這棵樹的指紋

早被眾多野狼的爪所抓傷

 

果然,你的革命大業真的是

一棵大樹

招來百年颶風

狠狠颳斜你的主義

你母親愛啖的酸子炒鹹蝦

還能快炒幾回?

唯你仍不肯倒下

仍猶疑仍匐匍仍前行

仍等待著哪一年可昂首

可參天嗎?

 

出村時我走了段悵悵的路

猛回首

竟瞥見你青春的背影

撿起一粒偶然即閃入那糾結的

樹身後

 

你留在檀島普納荷校園那株母樹上

十七歲的指紋

是否依然年輕?

2023/03/20

 

 

10. 輪•迴

 

在地球劃好曲線上,船去船回

龐大郵輪包裹住好幾千齣人生

塞進一座接一座大港裡

日子和天空都沒了縫隙

 

螻蟻行列也如常,沿舷梯而上

而下,一群小號薛西佛斯們

推動一生幸福或不幸福的

行李

 

而我們不在這一批就在下一批的

賭注中,看骰子在賭盤輪轉日夜

晚宴和秀場撩亂了人影

比昨夜郵輪上迷路的夢還眼花

 

杯盤總是堆疊得如汗濕的床單

翻折一夜的肢體比這更狼籍

有人舉行臨時婚禮

牧師在胸上畫十

 

汽笛拉響滿天海鷗,抬高浪花

港口都是棋子,在衛星眼皮下

游近阿拉斯加了,冰山站遠方

張望,且表演臉和淚的崩落

 

回力球飛至極點

船開始轉彎

回航,軋軋軋

地球等待解體

有鯨魚以神秘的Y字翹起

 

但關於阿拉斯加冰原的厚度

問不了石油,你要去問北極熊

在淘金客和貪婪抵達的那刻

一切荒謬已被俄羅斯翻頁過去

 

西裝泳衣英語華語繼續豪來華去

打完兩場皮克球,又近溫哥華了嗎?

當夢將汽笛驚醒

起航初遇的那批海豚

哪隻仍是同行者?

 

至於海流和日子的速度

你要去問鮭魚

           2024/05/02

 

 

11.滅的藝術

         --詠枯葉

 

非固執

非不固執

非身棲樹梢枝梗上不可

非飛翔徜徉於空中旋頭轉腳不可

非堅定黏住地表不可

非此鞋或彼鞋踩下不可

非彼重男或此輕女印踏不可

借人類之走我之一絲與汝之一滴或遲或早

相遇於某公車某地鐵某飛機某地板上

以至可能於此國或彼國某城某鎮

某街某店的階石上

又再離去各自西東

更恆常的是緊貼於原地又一點一滴流失

於烈陽於暴雨於狂風於輪軸於雜沓之中

享受抱擁地表又恒常敏於無常之快感

 

滅非死非亡非不死非不亡

滅只是緩慢緩緩慢緩慢了緩慢的

                           2024/12

 

 

12.滾動的光影     

——艋舺

 

玻璃彈珠落下紅磚塊涼涼的斜坡

嘟一聲,向小伙伴們睜大的眼珠滾去

輪子同時間鑽進龍山公園地下道

就鑽入童年深深的咽喉裡了

阿公店茶座上阿公夾起鴿蛋

剛好掉入鄰座越女的乳溝

掀起了好浪的尖叫

 

當年百家露店圈成的公園涼亭下

說書的正舉起關刀駕著赤兔馬

開始過五關斬六將

一甲子的流浪漢握著生銹剃刀

正刮下他腳底的老皮

那皮屑是我童年一大票消失的老屋

 

隔著廣州街

小西園鏗鏘的布袋戲偶

自龍山寺埕前摔落

三百年的香爐照舊雄雄冒火

生意黯然失敗的父親忘了攜走

我閣樓裡發亮的寶藏

鑼鼓如鳳梨冰碎裂

尪仔頭在地面擦出了火花

 

忘了回家的我在租書店長板凳上

鑽進四郎真平和魔鬼黨的大戰中

剝皮寮已整理好老松國小的前世

青草街華西街賊仔市和露店

在一冊冊黑白畫頁上翻來滾去

 

輪子滾出龍山公園地下道

捷運嗶嗶聲開闔寶斗里的紅燈戶

一下子就鑽入淡水河深喉嚨裡去了

三水街的柔腸除了我無人窺見

已在遊民羞澀的行囊裡寸斷

半夜大街角頭在刺青臂上大殺龍蛇

糾察隊白天才醒來

繼續指揮著日子上學放學

那位邋遢同學伸出瑟縮的雙手

繼續等老松國小的侯老師打手心

                   

元宵花燈和出山的輪流熱街後

老公園紅磚塊涼涼的斜坡上

一顆透明玻璃花彈珠

嘟地落下一聲悲哀的輕脆

就抱著艋舺三百年

喧嘩又冰涼的光影

 

滾進誰的夢中去了

                   2024/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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