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二五年第一期
栏目主持:杨炼
主编:杨炼/轮值 唐晓渡   执行主编:田庄

岳重,“根子”系祖母所赐乳名。祖籍山东郓城(梁山好汉啸聚水泊之地),1951年9月生于北京协和医院,接生大夫林巧稚。启蒙教育是中央戏剧学院幼儿园和北京第四幼儿园。1958年入北京护国寺小学。1965年入北京男三中,与日后名诗人芒克、多多、当今大书法家卢中南同班,同级还有旅英画家曲磊磊。1968年11月赴安新县白洋淀端村公社大淀头大队插队。1972年11月经彼时“文化部长”特批进中央乐团任男低音独唱凡十八年。1990年以全额奖学金赴美国哈特福德大学哈特音乐学院歌剧系读硕士,毕业后各种打工谋生(包括在全球最大体育电视频道ESPN做中文解说,专攻足球、棒球、甚至拳击)至退休。1971年春开始写诗,成果大多在流传中遗失,1973年因意外事故彻底辍笔,80年代中期曾试图恢复写作,但并未力行。A型血,天平座,属兔。平日甚“宅”,烟酒适度(专好烟斗,不沾白酒),已坚持运动五十载,健康尚佳,预期应能完成未尽工作。

根子:十六首咏叹调

 

◎ 夏天并不欢迎来自其它季节的访客

 

最终

我选定从下午的创口

降落到我胎位不正的产房

满身旅途的灰尘

会让人显得年轻而善良

 

我出示了旧爱签发的每一本护照

必须都是过期的否则

会被遣返最初的决斗现场

广播里警告严禁携带凶器和记忆

掸掉另一个半球的烟灰

把从逆光里记得起的名字

送进吸烟区的排风螺旋桨

以安全距离追随青春的尾气

拂去白夜的诱蚊灯上

比音速还松垮的蛛网

 

夏天并不欢迎来自其它季节的访客

营寨岩洞里蝙蝠倒悬张望

打过防止视线凝固的防疫针吗

打过了

你难产人间时谁付的赎金

在天堂的祖母不许我声张

严禁口服稀释嗅觉的外敷药知道吗

知道

没提听觉的谢谢老天

你的滞留期不得少于从你开始脱发

到完全秃顶的跨度

也不能多于

四五次梦遗的周期懂吗

 

从华氏的高空滑入摄氏的停机坪

只需改变腰带的孔距

他们说我可以保留原有血型

直到夜游的病例全部销赃

可是每一盏霓虹

都把我的肤色

还原成健忘的内伤

 

我对金属探测器保证

此行绝不会从夏天窃走任何秘密

可是出生证明记载

我先天感染过未受洗的语言

我的背包只装得下牙具和还未上釉的梦

怎能盗走截瘫的街巷

我隐瞒了

要把成吨的虚无巨蟹

倾倒进失语的鱼塘

 

申报裤袋里的初恋缓泻剂时

我回答了诸如第一次剃须时

是否祈祷之类的问题

不必再为堕落担心了他们说

这个季节是自动传送的

你将像个污脏的邮包

投递到每一家

门牌号是负数的客房

 

入境前

须吞下用先父骨灰做成的圣餐小饼

否则不准通过免税的婚外通道

我暗自庆幸把大厅里存储羞耻的保险箱钥匙

留在了童年的咔叽布膀胱

 

盘点过没有子嗣的行李

我已输光投资噩梦的股本

出租车计价表的读数说

您可真的显老了

只剩口音没长褥疮

我说是啊是啊

年轻时活得仓促

忘了带上保湿暖箱

 

终于明白了

为什么只能从侧面瞥见时光的尾翼

疾速飞驰并不是时间的本愿

是我们只能从背影

揣摩季节三女神的模样

 

未经前戏就进入了闹市

确实如此

任何首都都不承认老乡

但我真愿从头再活一遍吗

再衰老一次

会不会像做旧的假铜器

暴露簇新的诡计

磨断命数棕绳的捆绑

 

而设若作为另一个人再活一回呢

那更不行

做客时我宁肯光脚

也不穿主人家的拖鞋

如果肉身复活不是一次性的

像纸尿布

就不值得冒险

为自己的海葬奔丧

 

(长诗第二部分《咏叹调》的开头一段,初稿于2017年。)

 

 

◎  我坚信这个世界欠我一条人命

 

私下里我深信

我是世上唯一的人类

所有其余的都不是

当然有可能恰好相反

那也是报应

 

比如我不会打牌

也永远学不会

我不开手排挡的车

而且从来不想学

我不做胜不过别人的事

海底采珠人

摩天楼擦窗工

我不洗盆浴

害怕灵与肉脱臼

我仇视速度

自幼就拒绝滑冰

但怜惜还没融尽的积雪

无论在佛塔还是垃圾桶

我有收集挂钟的癖好

只为随时确认还剩多少时间可供发愣

顺便说我认为世间最卑鄙的创意是闹铃

 

我不认得去父母墓地的路

所幸天堂未必冷清

下雨时我不能穿雨衣

会因窒息而死

一直到須坐下穿鞋的年纪

我仍用幼儿园阿姨教的方法系鞋带

以示对幼稚的忠诚

我不知怎样从脑后揪住衣领脱掉套衫

并憎恨一切海关签证

我不吃茴香

但读过圣经

 

我从未拿过计时薪水

办公楼溺尸色的灯光是我厌世的元凶

时间哪有模式

周日周末都是上帝捏造的日程

我只穿全棉的内衣

免得对责任过敏

经常半个月不出门

除非室内的羊水告罄

但每天必看天气预报

只为暗喜躲过了哪场暴晒的雪崩

我不掩饰对时尚的反感

肋骨一直平铺到锁骨的服装模特

无疑是最扫兴的人种

蔑视潮流的独行者

伊萨克列维坦和爱德华哈珀

总令我起敬

此外电视开着必须关掉声音

毕竟我是寡言的人

 

我爱海也爱吃鱼

这构成叛国罪吗

打从人用玻璃建造楼房

我的血也开始反光透明

每次远行前

一定把煤气灶反复开关四次

我患有中度强迫症

我不认为芭蕾舞也算艺术

莫非腿短的人无权表达爱情

在家里还需上下楼梯的

都患有自虐症

开车把左手搭在窗外侧视镜上

是男人最下流的手势

我不会和戴项链的男子交谈

除非那是他用亲手捕杀的鲨鱼牙齿串成

 

如果马桶漏水

我相信那是世界末日

住宅里的所谓书房

是最恶俗的布景

单单说出这两个字

都让我胃酸上涌

书和床如不同处一室

最好把书架换成土地庙供桌

放书的地方应和浴室一样私密

如荒淫帝王窝藏民女的后宫

 

我有牙周炎

却不相信高智商能诞生伟大的男高音

我迷信占星术的废话

但杜松子酒不加柠檬

我无法理解嫖妓的乐趣

如果钱能买到快感

谁还在乎诗人

 

我痛恨任何不守时

无论决斗还是约会

却坦然荒废大半生命

我自幼不敢玩秋千转椅

会晕眩呕吐

以致成年后无须性启蒙

我最憎恶的地方是银行

其次是收费停车场

然后是离婚法庭

我没提牙医诊所

他们的欢乐是讹诈人的疼痛

 

我不解

人类何以会欣然跳进保险业这种明摆的粪池

连卡夫卡和斯蒂文斯也以此谋生

不去酒吧喝酒

我可不愿整晚单独面对调酒师的污脏围裙

我最鄙视的职业是律师

公认的吸血鬼

怎有脸面假扮公道的神明

 

世界的万恶之源是麦克风

仔细想想难道不是吗

凡是从远处听不清的

根本就不应该听

或许还可救下无数生灵

我没领略过作父亲的骄傲

尽管有过待命的精虫

 

我勉强能忍受聋哑

但假如眼睛瞎了

第二天肯定自尽

口红总令我深感哀伤

好像生为女人

还不够逢迎

我认为只有手工制作

必须由演奏者亲手把握音准

方可称为乐器

工厂流水线成批组装的

称不上肉体音色的一部分

为此我诅咒战争

只有争夺海伦那场

或许还算说得通

 

不能想象住在空寂的郊区

正由于我孤僻成性

城里就没有邻居这种名称

我不嚼口香糖

不证明我相信真理

我四体懒惰

几个月不打扫房间

但脑子在全麻手术中也不曾消停

我无福享受按摩的乐趣

除了灵魂末梢

我哪块肌肉也不疼

更不能接受公共浴池的搓澡服务

怎能让一个冷脸男人搓遍全身

却无视你的阴茎

 

我不承认摇滚也是音乐

就像不认为橄榄球和方程赛车是体育运动

这并不妨碍我贪吃冰激凌

我视交警的超速罚单为死刑判决

却戒不掉在记忆中闯红灯逆行

我对物理学一无所知

但赞美开瓶器是史上最积德的发明

我对学校心怀恐惧

是害怕集体出操

也不记得课堂教过我

真想知道的事情

比如怎样活到南极洲海绵那样的年龄

高尔夫球真的是乏味的消遣

道理我不说谁都懂

我不信任没离过婚的母亲

 

迷路时宁死也不问路

我膜拜手绘地图的神圣

关于电子游戏我无话可说

那大约是节能的手淫

我从不在飞机火车上阅读

和陌生邻座挤在一起

我会把任何文字哪怕福音书

读作偷车贼通缉令

 

而且敢说威尔第的成就

远在马勒之上

那个愁眉苦脸的犹太人

基本是个精通和声配器的文科生

我不爱听费脑子的音乐

看不上

熟稔技法却没有天才的机巧匠人

抱歉布鲁克纳牧师

别怪我浅薄

听阿尔班伯格我就很过瘾

尽管他的歌剧令听众嗓子疼

 

再怎么说

格瓦拉也是条汉子

不过我只能住在都市公寓

最好是高层

下楼就能买到特效止疼药和烫嘴的馅饼

最令我痛心的

是那么多好人把脚趾甲染色

谁在意孕育珍珠的蚌壳是黑是红

 

我对冰山火山的兴趣不大

只着迷古城的老旧街景

与人同乘一部电梯我会出汗

我说的是冬天

如果坐牢

哪怕犯了杀婴罪

我肯定活不过一星期

单独监禁也许能多活一阵

我不用洗碗机

但记得第一次遗精

我抽烟斗和雪茄

绝非要冒充哲人

只想重获印第安人的轻松

 

我看不出盆栽花草有审美价值

微缩的生命就不再是生命

我痛点极低

禁不住哪怕晚风磕碰

我拒绝在公共厕所与人并排撒尿

特别是和熟人

而我甲状腺没病

我曾一口气能吃二十支冰棍

后来得了失眠症

我不认可毕加索的地位

画画又不是烙饼

别怀疑我有宗教感

全看空调机是否有效制冷

 

我很少置身午前的世界

走在头发未干的早晨

我会觉得自己是在显圣

我喜好凭窗而坐只因视野缺氧

未必钟情特定风景

我不读侦探小说

书中人物都不吃不睡不恋爱

再聪明也不是畜牲

我是说

也没有体重

我不懂人类干嘛要一株一株耕种大片土地

却只收获几粒谷物

但不妨碍我有低血糖的毛病

真有强奸这种事吗

我想象似乎不太可能

 

我不常刮脸但酷爱电影

尤其是听不懂对话的

我经常在公墓闲逛

为感受生命具体

夏天我不穿凉鞋

怕踢到真相的水泥

每夜的梦魇都和现实差不多

所以我一个也记不清

 

不会追赶要离站的公交车

也不会为避雨逃进街边餐厅

我是个唯美主义者

不宜作出忙乱举动

我宁肯睡在朝北的房间

可躲开时间直射的灼痛

我毕生没吃过早餐

却没错过一场白日梦

我不懂怎会有赌场这种地方

已有太多的事押注于侥幸

我不相信自己会死

所以每天竭力凑近它

以便确认

 

这首诗本可写到两千行

但说了太多实话

已犯下写诗的大忌

无论怎样

我坚信这个世界

欠我一条人命

 

 

◎ 一旦连黑夜都背弃黑暗你恭听淤青的寂静

 

死神的行宫设有更衣室

类似单身汉婚前聚会的门厅

与墓穴里新欢共寝

須出示灵魂的第二性征

都说你没死

只是还原成肉体

要不让谁去演示腐烂呢

打折的应召女穿着蓝色手术服

压瘪催吐红尘的输液袋

确保你单程的静脉里

不再残留被虚无拥堵的年龄

 

不是访客

他不摘帽子

也不按门铃

死亡从不面朝我们

它发生

因为时间突然看到自己的踢踏舞鞋

已迈出安魂弥撒的台口

就要跌进阉伶合唱的圣咏

于是立刻退缩

而你却执意还要往前走

当然就掉下去了

节奏挣脱节奏

苦等盗墓火把燃尽的长吁

却绝听不到

镀银的腰肢瓶胆

摔碎的惊叫声

 

但那不是断崖

更不是深井

肯定通往某个地方

也许是路边的排雨口

或是外太空多毛的黑洞

究竟是哪里没人知道

凡爬回来的

都拒绝用手语托梦

也就从来没人能回答

死亡到底是真是假

是否确曾发生

没人回答

我特地问过

用酒幡的长发超度的尼僧

 

弥留时的天花板

一定是面镜子

薄如锡纸可以轻易撕开

钻进投胎魔法的斗篷

然而镜像却不是你

至少不是你的体位

而是时间暴行的纵深

一旦连黑夜都背弃黑暗

你恭听淤青的寂静

 

死亡双唇微启

对复活的防范完全放松

苦芹味的残喘

长留在一个圆润的单韵母

却紧锁最初放行众生的窄门

绝口不提

解梦的庸医曾匀速往返

更不透露

天堂的圆柱也会蹲下来

阴间的湿地仍可育种

 

我想尽早熟悉死亡的浓度

以免入葬时对泥土不敬

那准是一条瘫卧床尾的白蜥

如禁得起深海板块的挤压

应不会误入生吞的永恒

我不在意它的咬合力

只要豁免无辜的垂体就行

我的恐惧是

万一它不能如约而至

对了结无常的期盼

就会悄然成瘾

 

不如这么说

如不知死亡是美的模具

大概作不成诗人

在东河塞纳河明尼苏达河底

有人透过鹅卵石的镜片审视

何况诗神本是女性

会发出致命一氧化碳的嘲讽

悲观者都长寿这是定律

看看吝啬鬼叔本华

还有活了两个世纪的李伯阳

而乐观者就慷慨得多

不屑活完一生

有赞颂不朽钢筋的克兰

和那个下巴宽大能咬开棺盖

诗行如通往地狱阶梯的

格鲁吉亚人

 

我倒不怕死

只担心它没完没了

遗愿无论怎样滚圆多籽

也未必耐受得住

无休止空转的眩晕

更糟的

是它突然违约提前而至

太多预定好还没到港的恶果

就窝藏成伪造的古董

 

除了死神

我们谁也不认识

谁也不盲从

没人敢辞退

毕生为你抵挡化外刺客的仆佣

死亡是一世攒下的浮财

怎舍得挥霍去新修坟冢

 

而活着又能改变什么呢

坐在记忆最前排的

恰恰离阴囊的味蕾最远

早剥落得陪葬的玉雕般完整

原本危悬着

能测出风向的甜柚

已风化成沙漏温软的细沙

有人还在梨形沙袋上

手绘风晕的靶心

 

哪怕最放浪的鱼线

也只能抛到室内的池塘

在你死前好久

午夜就开始躲避

视你为诱捕飞蛾的街灯

白昼干涩

仍为下垂所苦

却不承认你对湿梦遗腹子的监护权

还不住提示

与世代漆封的宿命偶遇

是遵照候鸟孵卵前的号令

 

不存在单恋死亡的好年份

只要落日与你顺路

就不致被冒名的来世讹诈

自然光的伪证已陆续退庭

我企望四月无休止地谢幕

之后的每个星期将永不融化

直到傍晚的裙箍飞转到

清晨扫街卡车苕帚的直径

 

只有到了初冬

冷风把玄想吹成纺锤体

哲学才不是流质的

有太多背诵不出的曲线

在勒出熏衣草凹痕的琴板上

凸显隔夜口涎的虎斑纹

 

冰河将从背后冲来

我不躲闪

深信只要原地不动

就能变成岩石

之后死亡自会舍弃我

继续它无底的里程

 

 

◎ 回忆是一把藏在枕头下的道具手枪

 

沿着白日梦的铁丝网高墙

受双下巴的太阳怂恿

我钻回少年子夜的蚊帐

亚麻的城寨

弹簧作响的禅房

此刻记忆看不见我

我却能窥见

遭渎神者役使的白象

在寡居的惨白日光灯下

走过刚被中年废弃的庙堂

 

几步之间

瓷质的铃铛法器只摇荡了一两次

质地沉甸

我真的听到银瓶彼此磕碰的脆响

童年嬉闹的雪球

砸在夏夜的眉心

增生的振幅扩散到第五肋骨

往前伸探

两只专擅夜间觅食的蜜獾

又嗅到危险的蜂房

只摇荡了一两次

就终生定位

专事引产充血空想的磁场

 

不必更多

在未成年的魔镜里

只需一条这样岩浆的悬河

余生的火成岩

再不容晚熟的黑发生长

不必更多

一道堕落成干冰的闪电

把今世每个积雨的肩窝

烙上恋尸罪黥刑的内伤

 

超龄的美神以为我还没长到

会被美感胀痛的年龄

并不慌乱

而一层罗织错觉的网状亚麻

把防虫蛀的拳击反弹球

隔成两个互为赝品的宇宙

挡开生与死的虚伪谦让

 

人全靠在石膏板的剧本中

营造褐石的情节存活

没人例外包括上帝

包括死者

和为他们开脱的土壤

但切记

那场景绝不准在幻视中出现

而必须清晰如一切禁忌

一旦不眠逼近到眼科医生的距离

逼近到能听出剧场邻座的鼻息

在夜尿前后的大小调性

人必提早夭亡

 

稍有运气以触觉骗取的真实

注定被排除在生命以外

而仅授权语言去摸索

却严禁单手描绘的图景

离得越近

近到经常就在

蒲扇扑打得到的几个部位

增寿的效果越强

默祷神迹的腹语者

借手中木偶之口

恭请大理石的抱枕

下嫁到久旱的舞池跪拜进香

 

惧怕短寿

人甘愿以复述每一口陈旧的呼吸为代价

等所有的生机僵直以后

自由才像一名兽奸犯被赦免

才轮到诗歌来诠释

未收起的帆布马扎

忘在窗台上的黑色发卡

把凉席磨得油亮的守节脂肪

 

在这个残缺的街区

我一眼就扫过了以往的全部生日

他们依次呆坐

每一个都比我衰老

佩戴着向失忆呼救的徽章

 

迟疑再三

我还是拧动了神游旺季的污脏门把

情窦夏令营的女剪票员不会告诉你

妄想症非要等你彻底忘掉

仍有忘却的意愿时

才会还阳

 

回忆是一把藏在枕头下的道具手枪

外观乱真

弹药却未经日照的果糖滋养

除非在堆满死神赠品的阁楼 

深夜突然听到一个

未曾预约的排卵期

潜入怀旧的地下室

否则派不上用场

 

 

◎  再没有比饱经追抚的墓碑更细腻的肌肤

 

老城深邃的肚脐清白依旧

如圣徒苦修的岩洞

它四周愚钝的环形山

阻拦矇昧的誓约流失

青春期的剖面

得以保持待嫁的古砚般规整

 

记忆已长出赘肉

易于传导低于室温的年龄

用时间滚筒印刷的总谱

难免有几页是手抄的

无视华彩的指法

多脂的琴键执拗不语

宁肯音阶失序

延续到琴腰到琴凳

再滑落到琴颈的脚踝

也要归于黑亮的调性

 

键盘的和弦被两肘压碎

若想弹奏出比海妖的髋骻还广阔的八度

須把人鱼的裙摆提到低音谱表以上

让河豚剧毒的尾舵悬空无用

但听觉肿胀令窘况干燥易燃

无视上午的强光叩击示警

手感从不在回味中残留

紫钻的音符

只在玄想对未知拨弦时结晶

 

跟踪到视线的末端

通灵的钓饵

都被从圣水池里浮起的药鼎活吞

那是经彩虹皂泡祝圣过的水

原本为洗涤吹泡男童的齿痕

 

难道只有等眼睛瞎了才可以动笔吗

好比荷马弥尔顿

顺便说我不认为博尔赫斯是诗人

他喜欢诗这没疑问

而且不断说他姥姥是英国人

乔伊斯后来就不写诗了

因为他还勉强能看见傻女儿

懂得视觉对发疯没兴趣

只搜寻异教女奴的公主纹身

像久病的高位截瘫老者

推开年轻护士送来的便盆

 

别指望未经前列腺液腌渍的韵脚

能洞穿开悟的藤甲

下弦月整夜仰卧

是暗示晨曦的脚趾

向更临时的光影攀登

哪知除了摘下围裙的傍晚

谁还有朝向下界的匙孔

 

人永远学不会禽鸟吸引异性的舞蹈

于是树木比人更痴迷倾听

除非经筒不含铅毒

再没有比饱经追抚的墓碑更细腻的肌肤

诗歌只想博得静默

走钢丝的杂耍者最痛恨掌声

 

 

◎ 诗人脆弱 不敢把猎枪伸进自己的喉咙

 

未经河流沿腹线剖开的城市

无力顺产诗人

这是但丁以冥河的荣耀定下的规矩

有谁不向往依傍激荡的奢望安居呢

而当我呼唤河流

我的担心只限于词语的浮力

他们为什么都选择投河

哈特和约翰加上保罗

当然还有屈原

李白勉强也算

自焚不是更能化愤怒为升腾的烟雾吗

悬梁也更能宣示要逃脱现世的决心吧

哪怕离开地面只有一尺

煤气其实是最无痛的

不过会有失禁的不雅

女诗人就不太适合

尤其西尔维亚和安妮都长得漂亮

药物就难说了

剂量是关键

否则当死亡失效

你被寂静重新认出时

将不再能独享弥留的亢奋

 

无论怎样跳楼最不可取

你们追求的难道不是宁静吗

干吗要以那么大的轰响坠地

说到底我们是要向自己告别

用剧痛报复隐痛

岂不等于赞美生命

如我设想自己也曾纵身一跃

体验过在空中的那几秒钟

那么我余生的几十年

都摆脱不掉被自重摔碎之前的惊悚

 

因此就有了执迷于水葬的

他们虽想结束但不甘消失

无论最后打捞上来的是多么臃肿的肉体篇幅

好歹仍有匀称的心灵

失恋者就不投水

一般是卧轨当然也有割脉的

他们已习惯疼痛

而且最怕冷

 

不像小说家平均结过四次婚

诗人脆弱

不敢把猎枪伸进自己的喉咙

却总在寻找

既能淹没肉体又可保留灵魂的办法

以便在时间的下游

爬上爱神的食人蚌摇篮

入海重生

好奇是诗人的绝症

他们虽毕生呼吸困难

却在不倦地寻觅

究竟还有没有

比活着时更窒息的语境

 

 

◎ 我的襁褓是蟒皮的琴盒

 

父母的墓地在血缘的远郊

在山坡上

在雾的盲区

那里尘土代理一切生命

他们是我此生最陌生的人

证据是他们也赞同这个结论

在终于承认光比我年长之前

我独自隐居在没有地址的子宫

我的襁褓是蟒皮的琴盒

我设计了自己的胎记图腾

并为自己哼唱小夜曲入梦

他们在还不知道我是谁时

就给了我一个名字

后来一直保持那样

没有带我去矫正过牙齿

也没为我施过割礼

他们不相信我能用竖琴行乞

我也没告诉他们我没有儿女

他们一个虔诚地用三十多年生完一场病

另一个在被火葬前鼻毛还在疯长

我无法宽恕自己是由快感复制

如今他们也只剩名字

我们只要还活着就只是

死亡误入虚空去和永恒苟合时

望风的小童

 

 

◎ 我渴望找到一本读过就会失明的书

 

“我渴望找到一本

读过就会失明的书

一种用水银印刷的书

开本无需太大

化妆舞会假面的尺寸就好

而且排版不可太稀疏

尤其不要诗集那样大量留白

除非有不透明的浴帘

把诗行两侧的空白遮住

免得窥见比水蒸汽还要浑圆的月份

字句的行距

更不可宽于更衣屏风的间隙

以遮挡闪电的侧影

 

我于是读了很多

从圣经到减肥食谱

从色情小说到驾照考题

但每页文字

仍像落魄妓女的网袜般疏漏

词句如初冬河面的枯叶

被月亮钟摆的余波

推挤到视野的浅滩

偶然的浴缸也张开双翅

用白铜的渔网浮球

把寓意的皂沫赶出虹膜凸镜

隔着全棉的语音

手最早醒来

捏和鸢形盾牌的骨缝

 

燃烧的荆棘已经熄灭

果然仍繁茂无损

在妊辰纹无望抵达的迦南

旋床铁屑的幽蓝闪烁

我摘掉假扮摩西的长须

静等红海的双唇重归对称”

 

 

◎  瑟缩在时间的死角未必能预定到失眠的墓穴

 

“我等到午夜才动笔

因为只有全黒的背景

凸显冰雪灯笼的不自主抖动

瑟缩在时间的死角

未必能预定到失眠的墓穴

当冬天向梦境迁徙

有静穆的鲸群护航

所有的季节都抛下我

在有阑尾疤痕的湖面下徒步潜行

你须能窥见历史软腭的深处

装了钢箍的智齿

才有望从早熟的窃喜中缓刑

前提是丰饶的幸运女神

用脚心指向上苍

发誓你将至死保持平庸”


 

◎ 信任记忆等于信任海盗的独眼

 

“路标上没有低音谱号的集市

歌声像抛入许愿喷泉的硬币下沉

左边街角就是我长出腮須的电影院

那时杨树的指甲还没染色

摘掉发卡的柳枝披散低垂

遮住后宫绯红的门庭

拂扫我勒紧马衔的面颊

与罪孽独处的辇车得以归隐

自此除了铜镜的背面

我不再看得见其它的风景

不是婚纱

是我的僧冠

我闻见融雪的气味

发自无菌肺叶的呼吸

我听见幼隼翅膀的风声

如急喘吹进我的耳轮

于是我顿悟

即使把知识之树的底裤留在一个脚腕上

也能走遍炼狱每一个角落

信任记忆等于信任海盗的独眼

最终只能以暗礁的口吻杜撰迷航的丑闻”

 

 

◎ 我流连于色素沉着的老街

 

“我流连于色素沉着的老街

和失去弹性的陋巷

正如执迷所有陈旧但确切的事物比如

磨得油亮的牛皮书包

蒙满灰尘的亚麻灯罩

木把拉绳式的冲水马桶

立式钢琴松动的黑键

育龄过期的圣母

 

据说男人一生有至少四千次机会

可以躲进忘川无色的培养液里装死

哪怕炫目如航天器

也只能从最隐私的部位点火

诗人应先学会吹口哨

像个火车站的擦鞋工人

然后再写郁闷的诗

如果掌心穹顶上的风圈突然变暗

就预示次日晨祷的钟声已经受孕”

 

 

◎ 再愚钝的泡影也有自己的贞操

 

“宫门的双乳依然近视

像海难之前螺号失聪

再愚钝的泡影

也有自己的贞操

即便是盛夏夜晚

在户外袒露太久

仍会沁凉如积雨的瓷瓮

深秋的腹鳍

探伸到两个并紧的月份之间取暖

却遭白杨圆木的体温推拒

诗应像水一样贪婪

如驼粪热吻沙漠

更应像水一样驯顺

雄狮尿液混进瀑布冲出断崖

界定彩虹的领空

 

猛兽君临时会有阴风刮起

我贴靠黄昏的腹壁游走

窘境的余热

残留在行板乐章的膝弯

探照灯柱的长裤却从侧面开口

皂沫的肌肤

晚霞的上颚

和在冥想沉淀的颈窝里

被忘却捣成石臼的年龄”

 


◎ 这是座十月按捺不住的新冢


再微弱的幻影也值得铸成铜像

毕生迎着时间的胸甲前行

只有一次机会把后背暴露给生命

除了夏天是不能邮递的

任何学说都能在冰下孵化

我要向蜷缩在舞台底下

戴着套袖和老花镜的提词人致敬

他把福音诵读给受难的尘土

把十字架

寄存在复活的衣帽厅


融雪后

只用前额就能嗅出四月的纵深

而渎神的闪电

已埋伏在午后的膝弯

早先林荫大道的狂想

如今要收起雨伞才能通行

重返盛夏是暴食爱之甘醇的并发症

在内城软组织追索不回的惊吓

用霉雨的舌吻

更探测不到早熟的矿坑


没有语义的夜晚

排列不出词句的星象

长着海豚整齐的下齿

脖颈正是猛兽的梦

腰肢灵活能带动旱季风磨

咬住麋鹿的鳄鱼

在无忌的沼泽翻滚

傍晚的脚腕细瘦

如枪托最靠近扳机的部位

任何不认识血的手都能握住

拂晓摆动水坝般宽大的尾鳍

确保捕鲸炮未射出鱼叉之前

在人工采精的鸡尾酒会上

无处逃生


末日洪水里不要再裹带我的刺青

我已预约了严冬的鞭刑

往昔的两厢有多扇侧窗

落叶如此稀疏

这是座十月按捺不住的新冢


老城因失忆惨白

像露营地的早上

被熊尿浇灭的篝火

诗句现身

需要绝对漆黑的背景

此刻时间不再以明暗的多变

押解你非活下去不可

冷轧的‪凌晨‬‬

在午夜的黑色冰面叩响权杖

月神把白玛瑙的双膝

缩回无眠的现世斗篷



◎ 求雨渴念是洪灾时水塔的支架


失眠的盲区每起一次杀机

都挟持收尸的红外线陪绑

凡从少年指缝泄出的余孽

均获赦从虚空的眼袋流亡


斜视的开悟引起风向乱流

仍把替时间销赃的荧光刻度

冷焊到鳏居挂钟的罪证上

在夹趾拖鞋和真皮长靴之间

最好及早选定退路

更要事先比照

白度母的玉笏脚掌


不必慌乱

上界深水港的锥形浮标

注定在漏斗样的冥河口自鸣

此刻哪怕用衣襟擦拭墨镜也属放荡

向地府游离的求签念珠

在从腋下揭晓的面纱里呼救

意识不到自己

足以吓退清晨的音量

但求如愿

变声期嘶哑的枯草

又密植到黑松针的猎场


还能脱险吗

绑在记忆大腿上的枪套太紧

青春颈动脉的风铃

无力输送到塌陷的弹簧垫

是人把死亡和静止混淆了

谁会在深夜架起露天烧烤的碳火

除非对字句的厌烦

已娴熟到可烘焙诗章


后半夜的瞳孔因无奈扩散

分秒随之稀疏

回味的毒箭每误中一个赎罪日

出走的跳板就更少弹性

殉情救生艇的助跑也更冗长

很像对面楼群里

心计肥厚的主妇用浴巾遮着前胸

从浴室冲出来关掉炉子

不知祖传礼器的后背

用皂沫密写的灯谜

并未抛光


反之

如能赖在冬天人工晒黑房里不走

独角犀的悲叹

或可传递到喜剧的最后一排

万一运气不好

还能用手绘的彩票

买通托生的摇奖

诗歌和油画一样

必须退后几步去看

不像轻信的潮热

可随意攻克不设防的梦乡


称得上古迹的壁毯

必编织进青春期的错乱纤维

配置了日夜两栖的救生圈

即便生铁驼铃的泡影

也可在浴缸的死海漂荡


求雨渴念

是洪灾时水塔的支架

忘却的水柜里

记忆的债主客满

都在苦等

善恶的拼图亲狎交错

昼夜的榫卯无缝咬合

因果精准对撞


婴儿就看不到自己鼻尖下的玩具

他们无可追忆

苟活的草图

是在落差悬殊的地貌上

诚实地标示每个致命的转弯

以罗织横祸欠收的雀网


一个诗人一生只能写一首诗

几行或几十本并无两样

他们没有时间

无论活了二十岁还是九十岁

一具灵魂只能祀奉一副躯壳

为庶出的恶梦圆谎

一首诗永远和数不尽的错失有关

不然已默认残局的无骨吊锤

将在睡与醒之外重新选址

另辟香火的燙伤



◎ 记忆仍不忍忘掉我们


雪敢在最窄的石栏上站立

无惧被太阳砍下肩膀

那是远古河流的临终自尊

雨却不能恪守沉默

只喧闹不洁的湿润

原想靠每晚的酣睡隔开各个城市

不料每一个季节都比我年轻

仅用脚趾摸索就可感知

所有还没做过的梦

都完好无损

按酸碱度比例

密封进真空的致幻烧杯

在闹鬼的忘却中依次摆放

体温储存


纯棉的霜掩护古巷的隐喻

记忆仍不忍忘掉我们

须在哼唱还没蒙上水雾的瞬间

把无调性的浴袍裹紧

在禁果落地之前

托孤种子的身孕


曾是少年弹弓就能攻陷的古都

一把自行车钥匙就能打开所有城门

而踏进暮色的无菌室

险境不屑等待晕眩

故事风干成流言的标本

除非刺探不通的死巷

厌倦才把无字的碑石扶正

受懊悔买凶的健忘掮客告诫说

不要偏食

丰收女神用秋天的基座

碾磨出的凡尘



◎ 当两个身体如两行琴谱叠放


为追讨没有命中宫外鱼群的诱饵

我吞下每一枚

刺穿失忆上颚的钓钩

愿清澈的浅海接纳温和的鲸鲨

我宁肯即刻死于凿石的利器

而不是无眠拖网的刑求


一旦乐章之间的间歇

大于手掌的厚度

任何拂晓都得不到宽宥

所幸黄昏的肚脐是纵向的

像越狱犯的街头电话投币孔

子夜的白键本应不受虫蠹

晨祷的烛光

无望从冥界错落的黑键泄露

指尖的神权乃上苍授予

我不再信任月色

话语在那里存活太久


要安抚拨弦乐段的癫痫

需静等捉奸的曙色

从窗台探出前额

住在闹市腐草芬芳的腋窝

或可远离衰败的气候


珍视休止符笨重的坐姿吧

切记当失信的和声转亮时

从硫磺泉的赋格里

捧起比手还沉甸的鱼篓

当两个身体如两行琴谱叠放

滑腻的旋律将涂抹不掉

海豹打击乐的鼓掌节奏


每一只浮想的蚌都空了

如被刺杀的君王大张着嘴

品咂不出海风的蓄谋

在不知诺言是否隔音的曲式里

要了结一段华彩后戏

比徒手抓住误入寝宫的蝙蝠还难

我练熟了还魂海绵体的晨歌

把喝倒彩的标准音

降调到每轮醍醐的幕后


但要撬开没有焊缝的遗忘

仍须爬上口弦琴悠扬的食人孤岛

初学的冲浪人

匍匐在果冻样的浮冰上

偷袭雨林固守的沙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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