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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零二五年第一期
栏目主持:杨炼
主编:杨炼/轮值 唐晓渡 执行主编:田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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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洁,女,1967年生于湖北襄阳。现居新西兰。鲁迅文学院第31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修班学员。出版有个人诗集《草上的月亮》等。获首届金迪诗歌奖年度优秀诗人奖、《时代文学》2014年度诗人奖等奖项。另著有评论、随笔和心理分析小说若干。译有英美诗人多家。参与编著诗选若干部。 |
张洁的诗 |
溪谷的夜 那令一个初来者发出无声惊叹的 夜,亮如…… 我的确不能说“亮如白昼” 因为到了早晨,就必定推翻自己 因为,这里的白昼更亮百倍 是那种,是那种,无遮无拦的亮堂 溪谷的夜,属于另一种明亮 如切斯特顿的梦 又如路易斯的童话 他们身穿白衣,他们行走,如琴上的和声 他们说着话,我们听不清 20241031于科茨维尔溪谷。 溪谷的黄昏 傍晚,只剩下我独自一人 古树下的秋千,还在轻轻晃动 幼儿睫毛扑闪般的清风 慈爱的老太阳 学会了隐忍,正在藏起他的锋芒 后退也即告别,在树梢上 留下深情的一吻: 晚安,my dear 林中鸟啾啾回应 看不见的围栏深处,羊羔咩咩 仿佛夜露提前降下 鸡栖横木,直到 天地的界限在它们眼中消失 暮色如一袭清凉的丝袍 将家园围裹 黑猫Monday 贼一般从我身边溜过 它从不喵喵叫,永远像个谜 可我又能期待它告诉我什么呢 不禁肃然。默立静听 叮咚回声愈响,屋后的溪流,决然地 穿过渐浓的阴影,一路向前而去 20241101于科茨维尔溪谷。 犀牛 低矮的临水山岗 犀牛纹丝不动,静静站立 它皮若沙丘,心跳如泥 没有招风的驴耳、马尾 动物世界的压舱石 梦游的白月光下 尼罗河一尊古老的神祇 一条容易激动的狗,或其他兽类 不能像它这样站立 而所有两条腿的生物,要么在飞 要么正被想飞的欲望驱使 但犀牛那么一站 就是全部的哲学,谛听循环的历史 像是在追问,存在的意义 20241016于科茨维尔溪谷。 野林 这是一片野林 古老的本土植物,各安其性 生着,老着,病着,死着…… 岁岁年年。愈来愈浓重的阴影 将自己沉入自己的 谷底。溪流几近凝滞,像是 划在野林胸口的一道浅浅的伤口 不为跨越、只为驻足的小木桥 单边的桥栏,斑斑驳驳,落满雀鸟的粪便 仿佛晕开的时间的墨迹 巨树令人安心的苍老 枯叶层叠,缄默地躺在风声之外 爱,或遗忘,都出于决定 此时春天浩荡 不远处,钻天杨正在高调地飘絮 20241026于科茨维尔溪谷。 秩序 世界上再没有任何国家 比得上太平洋珊瑚岛上的一个海滩 拥有如此迅速的秩序更替 每一个浪头 都带来一次颠覆、一场战争、一朝政变 谁也不能保住原来的位置 无论是相貌平平的沙子 ——一粒和一粒难以区分 还是那些美丽的珊瑚石 ——每一个都与同胞迥异 波浪携带着巨大的威力(它背后的意志不可抗拒) 将它们打散,重组 抬高、压低、吞噬、破碎、埋葬、掳掠…… 每一波,都是一次彻底的大清洗。而后 倾斜的沙滩洁白平整 属地的所有国民,都被重新安置 在这里,历史无关丹青与脚印 历史,只以特殊的编码,存储于各自的生命 20200205傍晚,于拉罗汤加。 缓慢的国家 缓慢的国家,聚集起缓慢的国民 一株牧草,就能把白羊牢牢钉在山坡 海浪越过赤道之后就开始减速 要到晚餐时,温驯的浪花才簇拥到木屋窗前 这里没有追赶舞会的灰姑娘等待装扮 南瓜已被主妇烹煮 高贵的马车不可能在午夜现形 偶尔浮云,如顽皮的孩童 奔跑,撒欢,一遍遍 为新生造势 雨树摇晃,播下雨的种子 那时,一只稳重的金毛犬正在散步 邻居家好看的坡形屋顶上完最后一遍油漆 我刚刚翻好后院的那块菜地 20170122于奥克兰。 黑色的安定 你到底长了多少双手啊 每一条回家的路都被你扯得又长又细 你毫不吝惜地摘下白天刚刚结出的影子 冰凉的手指,剥落流浪的寒衣 向孤独者索要孤独 向虚无者索要虚无 你拦住偷偷相拥的情侣 要他们出示爱情 如果灯光的边缘,约等于世界的尽头 你也拥有足够长的手臂 你抓住一个自称诗人的人,揪住他的衣领 要他对你负责任 他说,一个黑夜就是一粒黑色的安定 疲惫的天涯客 将入住旅馆的时间提前数小时 20170126于奥克兰。 寂静的老屋 虚设的围篱。斑驳的 不知是日影,还是月影 飞鸟和野猫在树下逡巡 无视旧主和新主: 无非是寂静的人 无非是聒噪的狗 后院中心,玫瑰花瓣洒了一地 那些刺,一枚枚尖利的黑色图钉 保持着最初的野心,它们要 把自己钉进流动的空气 更多曾被用心栽种的花草 我已不能识 花钱雇来的,是屠夫,不是园丁 他手持人字钢剪 将所有露出地面的头颅斩杀净尽 身子仆倒,枯干 涛声甩手远去,丢下烈日和风雨 老屋易主,看时间 怎样长出欣欣向荣的新人 20170201于奥克兰。 凝固的风 十字路口 恰逢坡道,机车加速的轰轰声 对记忆的冒犯 渐渐得到宽恕 并将长成旧坟新草的样子 黄昏时分 于露台独坐,抬眼望 马路对面 悬铃木掌形的叶子 在蓝天下,一片片翻红 低眉处,车来,车往 他们是过客 我是主人,守着祖产 一截凝固的风 20170203于奥克兰。 平安的夜 最先静下来的是树 是远处的银蕨和辐射松 是近处的广玉兰、悬铃木、金合欢 是各家院子里的苹果和柠檬 当夕阳烧完最后一把火 将天空的薄饼分给众星 每一个风都必须忍住它们的翅膀 必须把所有的贪心,化成祝福 车声渐稀渐少 家犬们终于又度过了一个傍晚 淡蓝色的夜,这沁凉而温柔的海水 渐渐抚平了它们躁动的情绪 摇椅,越摇越慢,而后悄悄地停下 最后的栅门,已经合上 一个安谧的夜 将由一只只邮箱替人守望 南十字星下 一张张脸孔愈发生动 他们内心平安,静静等待明天的呼召 20170203于奥克兰。 三二五托孤 请你替我拥抱这个世界 请你澎湃的口腔,用牛的鼻音,马的蹄响 替我念出所有叠声词的城镇: 凯尔凯尔,卡瓦卡瓦,马塔马塔 帕帕库拉,帕拉帕拉乌穆 ——请你替我在寂静的高处站立 然后一路跑过绿 直到与蓝平齐 ——请你打开卧室的玻璃窗 替我回应夜空的繁星 (你离它多近啊!) 它们的呼喊,请你替我答应 天上的讯息,请你替我收起 那时,若你愿意,请你 替我献上一颗感恩的心,请你 替我,把余下的木柴头再往壁炉里推一推 2017,03,25-26,于Paihia. 屋顶上的白云 并不是路程太远,并不是 飞得累了,取下翅膀,挂于檐角 哪一群羊没有悠闲的山坡 并不是树木离开去年,长得太高 温柔的手,要安慰它的孤寂 树梢摇风,掩护了鸟儿们的私语 并不是灵性一时软弱 留恋刚刚抛下的沉重雨滴 屋顶上那一行行冰冷的脚印 正迅速地从往事中消隐 谁能承受完全的蓝天 谁能内心空旷一如上帝的花园 试看白云一只,一朵,一村 一徜徉,一篇章,一世纪 20171023于Auckland 被遗忘的世界高速公路 在被遗忘的路上 她们都睡着了 没有看见预想中的盛景 没有任何特别之处 不特别好 也不特别差 除了车少人稀 甚至连遗忘的痕迹都被掩盖了 数百公里,葱郁的山谷山岭 一场大洪水带来的死亡和逃离 并没有留下什么痕迹 比如害羞的伤疤 比如一到阴雨天就发作的骨痛 外婆、妈妈和女孩都睡熟了 我坐直身子,从后视镜中盯着司机 心里说,你可不能打瞌睡 20180116于奥克兰。 三月,天空和大地 尽管,无一处不疼痛的身体 与大地潮湿的呼吸之间 存在着历史悠久的深刻矛盾 尽管,南半球的紫外线 暗地里又如此凶狠 我还是想要躺下去,躺下去 躺在每一片草地上 躺在每一处黑的、白的沙滩上 躺下,但不睡过去 空气好到完全被我忽略 正像记忆中小小的时候一样 弯腰在园子里 名义上是为了干活 实际上不过是逃避而已 逃避一切有形的遮盖 只接受上天的抚爱和荫蔽 20180304于奥克兰。 落日哀歌 是怎么发生的 高贵的公爵 先是失去了爵位,然后失去了高贵 骑士的骏马相继残废 原野破碎 沟壑间荒草疯长 遮蔽了族谱,十字架,和墓碑 最后的见证人 正在养老院中麻木地打盹 他们都将死掉 他们的肉体将消失 人间不再是乐园的仿制品 不再是隐匿羞耻的灌木林 丑陋的建筑 犹如负责咒诅的荆棘蒺藜 毁灭的巨型挖掘机 将最后的艺术,连同想象的根须 一同拔尽 更新的人类,需要更多的房屋 更多的洞穴,挨过末世 初冬的午后 落日仿佛受伤的大鸟 直接从高处滑坠 那时我路过Myland,路过Scott bay 从一件愈来愈破旧的外衣上抬起头 将可见的一角天空 瞪视,再瞪视 20200512于奥克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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